第52章 吓人
楚夜行此时正在卢氏的院子里, 屋子里只有他和卢氏, 他跪在卢氏的面前, 再次表达自己要娶锦城公主的决心。
卢氏幽幽叹气, 深觉锦城公主好手段,先是和明儿交好,让明儿认她作干娘。这才几日,就把官哥收服, 这份心计令人佩服。如果是赤诚之心尚好, 要是个坏心眼的……
“娘不是说反对你们, 你决定娶她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娘相信你的眼光。只是你要知道, 她或许不能生养,你真忍心将来把爵位拱手相让给他人?”
这个问题楚夜行当然想过,他此前没有娶妻的打算, 已想好以后的路。大房三房是不考虑的,四房和他们二房走得近,将来他会从四房过继一个孩子。
卢氏听了他的想法,并不意外。明儿曾经说过这事, 只是再次从儿子口中听到, 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她和冷氏斗了大半辈子, 如果真是这样,多少让人心有不甘。
“此事你已上达天听,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再无更改的可能。娘修了这些年佛, 别的没有看透,对于生死富贵却是看得透透的。世间万般富贵,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该你享受多久就你享受多久,多一天都不行。你心意已决,娘便开开心心替你操持婚事。官哥儿,你要记住,明儿是你的亲骨肉,你要好好护着她。”
“娘,儿子此生必好好护着她。”
“好,好。”
不怪卢氏有这句叮嘱,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谁也料不准锦城公主到底是什么用心。万一以后公主不喜明儿,官哥可千万不能听媳妇的话。
她老了,迟早是要走的,护不住明儿一世。
“往后你真要过继,切记要征得明儿同意。和明儿合得来的孩子你才能过继,否则一切心血都是白费。”
这点,楚夜行当然想过,闻言郑重点头。
母亲的担心他都知道,他很想说公主和他一样,是这世间最疼爱明儿的人,可是他不能说。这个秘密,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知道。
他想到在庄子里,他开始处处避着公主,不想与她接触,更不想被有心人传出些什么。
那一天,公主屏退所有人,把他单独留下。当时他在想,如果公主真做出什么强迫他的事情,他哪怕拼了抗旨哪怕不当国公也不会同意。
谁知公主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他脸色就变了。
她说:“向侍卫,你躲得那么远做什么,往前一点。”
这句话,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当年,大小姐召见他。他心情雀跃忐忑,进去后拘谨不已,根本不敢往前走。那时候大小姐也是这般慢慢抬头,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此后多年,他不止一次将那天的情形翻出来细细回味。包括她的一个眼神,她的一个举止,还有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愣在原地,浑身的血都像是凝固住。
又听到公主道:“我听说向侍卫是杜城人,此前曾是猎户。”
如果说第一句话是巧合,那么第二句话就由不得人怀疑。他脑子乱成一片,压根来不及思考,机械般地循着记忆应答。
公主看着他,目光幽深,“猎场如战场,狩猎之人面对狡猾的猎物,不仅要有敏捷的身手,更要有一定的计谋。如今侯府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时,我有意重新提拔一些心腹,不知向侍卫可愿效忠于我?”
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如同从前一样。
他看到公主朝他走过来,明明是不同的相貌,他却恍惚看到多前年的大小姐。那冷艳骄傲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站在离他两步时,停下来。
“你说过会效忠于我,如今我确实碰到难事,不知你可否愿意替我分担?”
“我…我愿意。”
他什么不想去想,哪怕是一场梦也好,他不想去想为什么大小姐会变成公主,也不愿去戳破这一切。他只想时光停留在这一刻,越久越好。
锦城公主看着他痴痴的样子,好像笑了一下,“我想陪在我女儿的身边,却苦无没有正当的理由,不知向侍卫可否娶我为妻,让我得偿所愿。”
“愿意…愿意…我愿意。”
一连三个愿意,饶是锦城公主做好心理准备,依旧羞红了脸。他痴痴地看着她,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一切就化为泡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住处的。他像是在飘,在云端里浮浮沉沉,一时迷茫一时兴奋。这件事情,他足足消化了一晚上,才算是彻底回过味。
生怕是自己的一场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站在公主的门外等着她出来。等她出来后,两人眼神碰在一起,他终于能确定自己不是做梦。
他当然愿意娶她,无论她变成哪般模样。
时至今日,他的心情依旧和那天一样激动。他做梦都没有想过,她还活着。也做梦都没有想过,她愿意嫁给他。
曾经的她,高不可攀。便是他们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还有一个女儿,他都不敢把自己与她相提并论。那个名字,他只敢深深埋藏在心里,甚至他卑微到在女儿的面前都不敢提,生怕亵渎她。
她愿意嫁给他,这件事差点将他所有的理智都摧毁。他不敢表现得太过高兴,生怕在她眼里看到厌恶。
出了幽篁院,凉风一吹,他激荡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想着往后余生,能陪在她身边。他们是夫妻,他们有女儿,他们会日夜呆在一起,这种认知再一次让他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大姐夫。”
娇滴滴的女声,在这样的夜里带着别样的缠绵悱恻。他皱着眉回头,看到的是一个羞羞怯怯的女子。
好半天才想起这女子是谁。
君清清一半身体隐在树后面没有上前,倒像是个知礼的女子。若真是知礼的女子,又怎么会夜里出现在这。
楚夜行已从锦城公主的口中知道那些往事,对君家所有人都没有半分好感。因为君清清是君家三房的人,又叫他大姐夫,他倒是没有甩脸。
君清清见他停下来,越发将自己最美的一面半遮半掩地展示着,“大姐夫,你莫要怪我无礼。实在是我思念亡姐心中悲痛,也不知怎么的就想出来透个气。我听说…你要娶锦城公主为妻,这是喜事。可是我一想到大姐姐,我心里就很难过…”
楚夜行神色一缓,想不到君家还有人念着大小姐。
“你…能想到她,很不错。”
“大姐夫有所不知,大姐姐小时候常带着我玩,她还抱过我呢。我听母亲说,大姐姐很是疼爱我,虽然我那时不记事,可我心里念着她的好。我知道大姐夫你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你和大姐姐今生有缘无分,中间还要隔着另一个女人…”
这话听着不太对味,楚夜行再是不识男女之情,也觉得这样的话不应该是一个姨妹说的。他想起此前听过的传言,说是君冷两家都想给他塞女人,顿时警醒起来。
“夜深了,你赶紧回去吧,要是被人看到对你名声不好。”
“大姐夫…你可是恼我?”
娇怯的声音,令人心起战栗。
君清清心里急,暗骂这人不懂风情。花前月下,孤男寡女,他怎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那个公主有什么好的,不光性子不讨喜,还不能生孩子。
“大姐夫…我…心中苦闷,你可不可以陪我说会儿话?”
“男女有别,你赶紧回去。”
楚夜行转身欲走,君清清再也忍不住,从树后面跑出来。他身后的长随挡在他的前面,无声地阻止着她再进一步。
“大姐夫,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大姐姐,我也没有忘记她,我们俩个心里都念着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多说说话。”
“我们夫妻的事,我有必要和你说吗?”
君清清脸一白,咬唇含泪。
“大姐夫…”
“君姑娘,自重!”
说完,他大步离开,朝老楚国公的院子走去,只留君清清在原地恨到跺脚。心里再是不喜那个父亲,娶亲这样的大事,他肯定是亲自去说的。
老楚国公的院子冷冷清清,院子外面把守着侍卫。
侍卫通传后,他便进去了。
老楚国公的气色并不是很好,脸上灰败之色比上次见到的更明显一些。他们这对父子,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叙的旧情。
客套寒暄过后,楚夜行便说出自己要娶妻的事。
老楚国公当然已经听说,闻言沉默着:“你可想好了?尚主不易,何况锦城公主不能生养,以后你少不得要生个庶子出来继承爵位。”
“儿子已经想好,既然娶了她,儿子就不会纳妾,庶子也不会生。如果将来真的没有嫡子,儿子便从兄弟膝下过继一个,万不会断了爵位的传承。”
老楚国公瞪大眼,猛烈咳嗽起来。
他灰败的眼慢慢眯起来,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是他的岳父,威名赫赫的崇远将军。那个人一生只娶一妻,只得一女,没有妾室没有庶子。
这个儿子,长得极像岳父,连性子也像。
“你…真像你外祖父…”
他猛然记起当年求娶时曾经说过的话,他说自己会像岳父一样,一生敬重发妻绝不会有二心。后来为什么变了呢?
是因为妻子大度,还是因为他把誓言给忘记了?
他又咳嗽起来,甚至不想看到这张和岳父极像的脸。仿佛看到这个儿子,他就想起自己的背信弃义,提醒着他犯过的错误。
“这事我已知道,你退下吧。”
楚夜行行了一个礼,道:“父亲您要保重身体,儿子会多派人手过来。”
“不用…”
“父亲,儿子以为有这个必要。因为儿子害怕,有人不想看到儿子成亲。”
这天底下,只有一件事情能阻拦别人成亲,且由不得人,那便是守孝。
楚夜行说完这句话后,老楚国公似乎呆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嗽完之后,脸色有些发胀,一双眼愤怒到差点凸出来。
“好…好,你多派些人过来…其它几房统统给我赶出去,让他们搬出国公府!”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那个字,吼完之后又是咳嗽。无论是谁,到了他这个地步,什么功名富贵什么儿子亲情统统都变得可有可无,他只想活命。
老二说得没错,那些人一定不愿意看到老二成亲。只要他一死,老二不仅要守孝还在丁忧,多则三年少则一年。
他不再相信夫妻情义,也不相信什么父子之亲,所有的柔情似水所有的孝顺恭敬到头来为的都是权力和富贵。
如果说现在还有人盼望他活着,他相信一定是老二。
老二才当上国公,还未娶妻。一旦他去世,吃亏的是老二,所以知道唯有老二是儿子中最不想他死的人。
至于老大老三,怕是巴不得他早死吧。
等楚夜行离开后,他让自己的心腹去冷香院送药,那药堪比剧毒,服用后令人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事到如今,什么情情爱爱都是过往云烟。他一想到那个女子这些年来在他面前笑靥如花温柔小意,背后是慢刀子割肉要他的命,他就不寒而栗恨意滔天。
死,都有些便宜她了。
他余威尚在,又是父亲,他的命令无人能违。
四房楚夜乔和华氏夫妇二人倒是很欢喜,搬出去后虽说不能再自称国公府的人,但总算是能当家作主。且国公府这边和他们关系亲近,他们也不怕和二房疏远。
华氏拉着明语的手,好一番感慨,再三邀请她以后要常去玩。明语自是应下,也表示让她有空多回国公府看看。
大房没有主母,楚夜舟是个要面子的人,撒泼耍赖这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三房就不同了,小冷氏不愿意搬,大吵大闹。最后还是楚老国公身边的心腹过来传话,说要是谁敢再闹,直接逐出家门,不许带走国公府的任何东西。
小冷氏这才吓住,不敢再闹,只把二房恨得要死。
明语不知道老渣男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不过此事对他们二房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几房搬出去后,国公府就清静了。
爹和娘的婚期已定,就在十日后。时间是赶了些,不过大家心知肚明,此事宜早不宜迟,连宫里的柳皇后都发了话。
大婚前六天,永王登门。
永王是锦城公主的胞弟,他此番上门既代表皇室,又代表他自己。他身边陪同的不是别人,正是有些日子没见的季元欻。
永王本身带着一种兵痞之色,说话也比较直接。明语作为晚辈,也就不用讲什么男女大妨。在永王的强烈要求下,她只能称对方为舅舅。
她眼角余光扫到永王身边的男人,好像在自己叫永王舅舅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在她看过去时,他恰好看过来,眼神有些…吓人。
这样的眼神,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低着头,视线不免看到自己的身材。前些日子裁制春衫时,金秋还说尺寸要改。近些日子,她不光长高了一些,某些地方也发育了不少。这几天,她自己都感觉上衣有些紧。若不是马上要换春衫,只怕冬衣就快穿不成了。
难道死男人也注意到了?
色胚子!
下流!
老不正经的!
心里啐完后,她感觉有些不太好。她是不是想多了?要是被人知道,她的脸都要丢完了。什么不好想,偏把他的目光想成有色的光。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那就是一个不举的男人。
她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于是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地站着不动,静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没忍住偷偷瞄一眼时,又撞进那幽深略露骨的眼神中。
这一次,她没法再安慰自己。
死男人……
他的眼神真的有颜色。
颜色虽然是黑色,但那种黑比黄更可怕,像要吃人似的。她的心“咚咚”跳着,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就是自己吓自己。
死男人心有白月光,怎么会看中别人?
再次偷偷看去,他神态如常并无异样。她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心来。真是吓死人了,幸好是自己眼花看错。
贵客上门,卢氏很高兴。明儿落水一事不宜声张,她一直没找到机会答谢季元欻对自家孙女的救命之恩,此次倒是可以借机表达。
两位贵客被留饭,宾主相谈甚欢。
明语一看自家祖母对姓季的热情劲,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这男人抢的是她的功劳,还在他们全家人感谢。他倒是不心虚,还一脸的坦然,脸皮可真够厚的。
她是未出阁的女子,男人的席面她是不会去的。她请示祖母后去后厨帮忙,严格把关着送到前院的饭菜。
因为要照顾到几人的口味,菜式有重口的,也有淡口的。其中还有几样颇费功夫的菜,是她亲自掌厨的。她告诉自己,她可不是为了姓季的,而是为了新认的舅舅。
季元欻嘴刁,一尝就尝了出来。他心里泛起莫名的情愫,带着不为人知的窃喜,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几道菜吃。
眼看着席面进行到一大半,该准备的都没有什么遗漏,该交待的都交待好,明语这才净过手离开厨房。正走出园子要过月洞门的时候,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咳从另一边传来。
她连忙停下来,隐在墙边。
“侯爷。”
季元欻在墙的另一边,他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想象出她此时的样子。别听她的声音恭敬有礼,他敢保证她的眼中肯定没有半分敬意。
她就是一个色厉内荏的女子,瞧着像只温顺的猫,挠起来人那爪子利得很。想到她炸毛的样子,周身冰冷的气质都变得柔和。
他声音压得低,却又保证她能听得到,“上次之事,我无意抢你功劳。此事是我欠你人情,你尽可随时随地向我讨要。”
“侯爷客气了,上次之事我还要感谢侯爷出手。有些美名于我而言只会带来麻烦,但对侯爷来说却是锦上添花。互惠互利的事情谈不上谁感谢谁,此事莫要再提,你我将它烂在肚子里吧。”
“如此,我记下了。”
明语暗道乖乖,这男人今天好生听话。难道是吃人嘴短,吃了他们国公府的饭菜,连嘴巴都变软了?
“侯爷吃好喝好,我还有事要忙,不耽搁侯爷散心。”
她转身欲走,那边季元欻心下一急,连忙出声。
“等一下。”
“侯爷还有何事?”
“最近你们府里发生许多事,你可好?”
明语心思一转,他突然关心起他们府里发生的事,是几个意思?很快她就明白过来,敢情他是拐着弯向她的打听君涴涴。
“有些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大伯娘似乎与府外男子有了牵扯,大伯一怒之下把人送走。侯爷若想见她,可以去东山佛相寺,我们国公府在那里有个庄子。”
她说完这些话,墙那边没有人回应,等了好半天,也没有人出声。想着或许那死男人一听到心上人的下落,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还真是痴情哪。
只可惜眼光不好。
她自嘲一笑,朝微草招手,“咱们走吧。”
微草云里雾里,疑惑问道:“姑娘为何提起大夫人?”
明语轻笑,玉白纤细的食指点一下她的额头,神情说不出的揶揄,“你傻呀,亏你还在侯府呆了那么久,这都看不出来。”
微草摇头,圆圆的脸上更是不解。
“你在侯府难道没有听过传说?你那旧主子心里有个人,那个人啊…”
她手指抵唇,嘘了一下,惊得微草张大了嘴。
“姑…姑娘,你是说侯爷心里的那个人是…”
“傻丫头,知道就好,不要说破。这种事情到底不光彩,你旧主子隐忍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咱们看破千万别说破。不过大伯娘那个人还真是没法说,你说…他眼睛是不是瞎,怎么会看上那样一个女人?”
话音一落,便觉四周寒气阵阵。
微草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上,惊恐地指着她的身后面,脸色变得惨白,“姑…姑娘,侯…侯爷…”
她心里一个“咯噔”,头皮发麻到想尖叫,全身的毛孔如遇大敌,全部炸起毛来。这死男人,原来还没走,那他是不是听到她说的话了?
完了。
被人戳破这样的心思,他一定想杀人灭口。
她甚至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那寒气越逼越近,越近越让人恐惧。她死死抓着微草的手,主仆二人缩成一团,又怂又害怕。
冷嗖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