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父与子与罪人孙朗
仿佛被扼住了咽喉。
李建成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
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壮志,所有的勇气,被统统击溃。
因为他看到,原本应该昏迷于床榻、伤重修养的皇帝,此刻自行挑开了帷帐,赤着一双脚,就这样向着他龙行虎步而来。
就像是一只猛虎一般。
气势凶烈,眼神阴冷,神色中带着不屑与讥嘲。
李建成腿脚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他颤声道:“父……父皇……”
李广渊望着自己的儿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他就算再冷血无情,也有人类的天性,毕竟骨肉亲子,但凡做父亲的,或多或少,都对自己的骨血后代抱有一定的期望……而他看到了一名不堪的继承人。
“这就是朕选中的太子。”皇帝冷冷道,“这就是帝国的未来吗?”
李建成就像是在水里泡过一般,全身都流着冷汗,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这几日他坐稳皇储之位,远大前景在望,舔狗蜂拥而来,各方的追捧与赞美让他失却了逼数,变得洋洋得意、不能自已,而今皇帝给了他当头一棒,让他认识到了残酷的现实。
皇帝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将他彻底击溃。
而孙朗……则是在这样的皇帝面前,依然保持着凶悍的攻势。
一时之间,李建成的心中,既后悔,又恐惧。
可皇帝却没有给他想太多的时间。
建成只觉得衣领一紧,他就像是一只被捏了后颈皮的狗一般,被皇帝凌空提起,他后颈的皮肤与皇帝的手接触,只觉得一只恶龙拿住了他的脖子,那粗糙而阴冷的皮肤带来了令他恐惧的触感,还有即将葬身龙口的惊骇。
惊恐之下,他大声道:“来人!快来人啊!”
总算太子还有点急智,知道此刻不应该求饶,而应该大声求救,让守在外面的禁卫和太医都冲进来,皇帝总不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继续生龙活虎地乱来——只要争取到一丝机会,他就连滚带爬地逃出宫去,然后躲在孙朗的背后,永远都不跟皇帝单独照面。
“倒是有了一些小聪明。”
听到太子大声疾呼,皇帝面色不变,淡淡道:“跟孙朗学的吗?可惜,你只学到了他的一点皮毛……”
太子心中一沉,外面没有任何响应的声音,看来他的求救声已经被神秘的力量拦截……怎么办?怎么办?
他曾与裴矩等人有约,若是一段时间内没有出宫也没有联系,那他那忠心耿耿的幕僚们就会立刻向孙朗求援,也就是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直至增援赶来、扭转局面。
是的,只要孙朗赶来,那这一切都不再是麻烦的问题。
——由于此刻所面临的巨大威胁,太子殿下也不自觉地成为了瑛吹。
想到这里,建成勉强露出了笑容:“父皇,请放儿臣下来,您身子大好了,儿臣很是高兴,真是帝国之福……”
皇帝冷冷道:“你这脸皮,还得再修炼一番。”
经历了最初的恐惧之后,建成慢慢冷静下来,在诸多皇子之中,他的心术智计虽然不是顶尖,但毕竟是皇室血统,先天基因加上后天的教育,心性也颇为不凡了,此刻虽是危局,但仔细想想,问题其实不大。
“孤到底在怕什么?”
在皇帝的巨大压力下,太子殿下超水平发挥,他努力模拟着两位谋士的思考回路,在心中设问自答。
“孤对这老家伙的恐惧根深蒂固,来自儿时的阴影,来自积年的威势,但这些都是虚的,裴先生说,害怕要有实感,即要害怕某件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害怕某个人,不能害怕人,只能害怕这个人会做的事情……”
实践出真知,往日裴矩的教导很难理解,可结合实况,他理解得很快。
“而今寝宫之中,唯有我与他两人,我害怕他,是害怕他会做什么事?对于孤来说,所惧者无非二事,其一,荣华权位不在,其二,性命无法保全。”
“我为太子,他为天子,太子得位不正,立储不怀好意,我与孙朗合作方才坐稳位置,必为老东西所恶,我之所以害怕,是怕他收回这太子之位。”
“但有孙朗在……他要与我合作,他想要利用我,想要借着我这杆大旗对抗皇帝,所以不会让我轻易倒下,若是皇帝擅自废储,他肯定会跳出来大闹一番,皇帝出于这种顾忌,也不会轻易废我,以免被抓住机会。”
“其二,性命。”
“他没有理由杀我,虽然他可以再次安排一出刺客刺驾的戏码,将我直接杀死,可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同样的戏已经发生过一次,再来一次,整个皇室的颜面都会无存,孙朗也不会善罢甘休。”
“最重要的是,他的大敌是孙朗,而不是我,虽然不愿意承认,孤大概还入不得他的眼,大敌当前,他不会本末倒置、随意向我出手,更不会让堂堂帝国太子死在这寝宫之中,招致更多污点……”
“因此……我的性命,是稳的。”
“不要害怕,他只是在吓唬我,他不敢拿我怎么样,不会的。”
拼命地说服着自己。
推论着,证明着,然后得出结论。
稳如泰山。
李建成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敢于对视皇帝。
他轻声道:“父皇,请放儿臣下来,这番模样,太过无状。”
皇帝露出了一丝冷笑。
“看来太子明白了。”
他缓缓道:“你觉得,我动不了你?”
与此同时,他的手轻轻一松,让建成站稳脚跟。
太子殿下不着痕迹地退了一般,平静道:“儿臣是太子,是储君,是陛下的骨肉,父亲为什么要伤害儿子呢?正如儿子不会伤害父亲一般。”
皇帝不动声色道:“你这么想,就很好。”
凉爽的寝宫,冰冷的地板,皇帝赤足而立,整个人雄姿凛然,没有半分受伤萎靡的模样,反而看起来龙精虎猛、血气充沛。
——这老东西果然是装的!
建成心里暗骂。
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皇帝既然在说废话,他也乐于拖延时间,待到一会儿孙朗杀至,瞧你这老东西如何收场。
谁知李广渊淡然道:“太子,你既为储,总有一天,将登临皇位,成为这天下的共主。后土至尊,高处不胜寒,这皇位虽然坐得有滋有味,可也无法事事顺心如意,朕做皇帝这些年来,顺心的事不少,不顺心的事也很多。”
——是的,我知道。
李建成在心中吐槽。
——至少孙朗那厮已经快顶到你的心底了。
但就算在心里吐槽,李建成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皇帝这是……要跟他谈心?闲的没事,怎么说起职业心得来了。
而李广渊似乎却起劲了。
“朕在位数十载,继位之初,天魔攻势如虹,帝国颓势已显,在位之后,六军更是屡遭败绩,日子不好过啊……”
“朕咬紧牙关死撑,不惜再度扩大武臣权柄,一切为了胜利,一切为了家国,朕什么法子都使了,朕什么手段都准备了,最后,朕赢了,可朕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朕算错了一件事情,乃至遭遇巨大的惨败,后患无穷,绵延至今,每每思之,悔恨交加,却也无计可施。”
建成心中一凛。
他已经猜到了皇帝所指的是谁。
大荒山的谜团,他也非常好奇,他也一无所知。
难道,皇帝要提这件事情?
“你已经猜到朕在说什么了。”
“朕说的就是孙朗。”
皇帝叹了口气:“朕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与自己的骨血反目成仇,而今站在朕面前的,是朕所立的太子,生养之恩,何其厚也,立储之恩,何其厚也,然而君臣父子,反目成仇,多有算计,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李建成低声道:“父皇……”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颤抖。
当然,是演技。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会被这些张口就来的“肺腑之言”感动到?
还他妈的悲哀,这不是你动手在先吗?立老子做太子,只想着推我出去挡枪,事后还要丢掉,凭什么我得受这种摆布?
李建成心中腹诽不已。
而皇帝,则是叹了口气。
“你与孙朗搅合在一起,朕很后悔,朕也很痛心。”
李建成没有说话。
心中却在骂骂咧咧——你儿子跑到你对头那边跟你打擂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没逼数吗?
但他却发现,皇帝正在用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太子……是朕对不起你。”
“当然,你也对不起朕,对不起这祖宗江山。”
“你知道为什么吗?”
“朕对不起你,是因为朕无法将一个强盛完美的江山交给你,帝国此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隐藏着一个致命的危机祸患。”
“你对不起朕,是因为你跟孙朗搅合在一起。”
“但凡是帝国臣子,但凡是李家子孙,都不能与那国贼搅合在一起,因为他是帝国之敌,是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古往今来的一切罪犯恶徒所犯下的罪过加在一起,也没有他犯的罪大……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皇帝淡淡道:“他让帝国失去了制造帝兵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