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少年的报恩
那个女孩的身份,裴瑟一直都很清楚。
很多年前,有个姓林的警官,斩钉截铁地说他们的父亲是杀人犯和纵火犯,但裴瑟毫无资格怨那个女孩。
那时正值裴宥闹着转校,裴瑟不清楚他在学校里的遭遇,只一心满足自己的幼弟。当裴宥说自己不愿意和同龄人待一块时,裴瑟立时在心中某所学校的后面打了勾。
他从未想过裴宥和林夕言会成为朋友。
但在家里看见那个女孩时,裴瑟也并不惊讶。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林夕言从未提过猫的事情,裴瑟本人也无从问起。偶然窥探到她的真面目也没有让他意外,更多的却是心疼她的处境。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裴泠颤抖地问。
“你是指我一直都知道那个时候的你表里不一,还是指我知道你和我之间隔着父辈仇恨?”裴瑟无奈地笑,“我都知道,可那些都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抉择的夜晚,是你救了我。”
“我根本没印象。”裴泠说道,“我总是很晚才去喂猫,那样的夜晚实在太多了。我不记得你曾经出现在那里,也不记得……”
“也不记得,我曾经想杀了你。”裴瑟平静地道,“我想过的,阿泠。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杀了这个小女孩和她的猫,再继续我未完成的事情。”
裴泠道:“可是你还是没动手。你不是那样的人,阿瑟。有过那样的想法也不是你的错,任何人被逼到绝境都会忍不住孤注一掷。你现在还会为当时的自己难过吗?”
裴瑟答道:“我回忆起来只会觉得幸运,怎么会难过呢?你总觉得自己龌龊不堪,可我不相信一个坏到无可救药的人,会拼命去救一个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人。何况比起我遇见的那些人,你又能卑劣到哪里去?”
裴泠屏住呼吸,“所以其实,在我喜欢你很久之前,你就喜欢我了吗?”
裴瑟轻声笑道:“怎么说呢,那个时候还远远达不到爱的程度,只是像关心一个自己在意的小妹妹一样,偶尔路过你们家门口,就会忍不住看看你在做什么。我一直知道你过得都不算好。被家人孤立,虽然有个父亲想关心你却有心无力。但那时的我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比起我们家的生死别离,你的家人至少都还在。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备受冷漠的活着哪比得上被爱过后死去。如果早知道你活得那么痛苦,我就不会等到你认识裴宥后,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所以阿宥转到我们班不是偶然?”
“当时鬼迷心窍地挑中了你们学校,却没想到你们会被分到一个班。”裴瑟满眼苦涩,“如果没有阿宥,你就不会遇到方慕柏,吃了那么多苦……”
裴泠握住他的手。
“如果那时我知道,所有的苦难都是为了遇见你而付出的代价,那再痛一点,也没关系。”
裴瑟道:“可你差点就死了。”
“但你还是来救我了。全世界就只有你,那个时候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裴瑟一直在搜集方慕柏的信息,整整花了八年,这使他比警方更快。
在裴宥向他求救的三天后裴瑟就摸到了方慕柏的行踪,原来他一直藏匿于他母亲工作过的小镇中。那小镇实在封闭,要很久才能收到外界消息,这也是方慕柏能够大摇大摆在街上招摇过市的原因。
裴瑟和他在同一个餐馆吃饭,就隔着一个过道的距离。
裴瑟早就学会避免冲动行事。他确定了方慕柏关押林夕言的位置,为了不让裴沛他们牵扯进来,他找了他最信任的朋友陆久源。陆久源的父亲是第三人民医院的副院长,裴瑟觉着后续的处理会容易得多。
他并不打算和方慕柏直面碰上,因为单拼武力他定然是逃不过。
裴瑟找来了那座山头的地图,又亲自去勘察了一番,发现了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小路。决定好营救行动的前一天,周边下起了雨。
“你膝盖都直不起来,怎么去救人?”陆久源皱着眉头说道,“我替你去。再怎么危险,我跑得总比你快吧?”
裴瑟摇摇头,“我找你来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去死的。方慕柏太危险了,我手里握有他的几个弱点,若真碰上还有回转的余地。阿林也不认识你,如果到时候她不愿意跟你走怎么办?你还有乔笙,我好歹是孤家寡人,leo也已经成年了,裴家不至于撑不起来。”
陆久源只觉得他是关心则乱,“那个小姑娘就那么重要?”
“不是重要不重要的问题。”裴瑟平静地说,“是我欠她的。”
陆久源拗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开着车把裴瑟送到了山路边上。
“我只等你一个小时。”陆久源慎重地说,“如果一个小时后你不出现,我就报警,带着人去找你。”
裴瑟笑了笑说好。
他腿脚不方便,走得慢,却更容易不弄出动静。他敲坏了侧门,顺利地潜入了工厂。
空气中灌满了汽油味。
裴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发现地上有油桶拖过的痕迹。楼下有动静,他便往楼上走。顺着油迹,裴瑟发现了关着林夕言的车间。
即便裴瑟早已有心里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长期没打理,林夕言的长发纠缠成了面团,四肢长了结块,像废弃的洋娃娃损了线头又被强行塞进了棉花。还有那些蛆虫似的伤口驻在她的身上,很是难看,包括那些似青非紫的皮肤也是一样。
裴瑟不敢相信这个浑身血痕,遍体泛肿的人,就是那个做梦都想给小猫一个家的姑娘。她闭着眼睛,裴瑟只想触碰她。
腐臭的气息让裴瑟觉得恶心,他觉得自己恶心。
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像八年前的那晚恰到时机。腥红的现实隔空抽了裴瑟一个耳光,痛得他匍匐在地。
林夕言至始至终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他。
或许只是有所感应,却早被磨碎了澎湃的期待。裴瑟知道方慕柏还会回来,他躲到一个机器的背后,确认自己没有露出任何踪迹。
他听见方慕柏问她:“你觉得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林夕言说:“不会。”
“万一呢。”
“没有万一,”她说,“这么多天了,你怎么比我还舍不得放弃。”
方慕柏嗤笑着拨通电话。
裴瑟对于林振阳的话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忍笑忍得有些吃力。方慕柏对林夕言告别,即便语气不善,可裴瑟清楚那是告别。他不明白俩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原本的事实就不动人。
裴瑟终于有机会冲到女孩的面前。
他叫她的名字,像第一次一样,生动小心,一遍又一遍。可女孩的早已失去了灰霾的光彩,除了死寂,裴瑟在她的眼里看不见其他的东西。林夕言身上的炸弹并不难解开,可能绑它的人从未想过此地会迎来第二个客人。
裴瑟把她背在身上,不肯承认自己想哭。
命运的恶劣立时体现的淋漓尽致,裴瑟的腿痛,使得他汗流浃背,背着她根本走不稳。
“我膝盖有点难受,恐怕抱不动你,你还能走么?”
女孩不理他。
裴瑟咬着牙,用尽力气拖着她,可林夕言仿若真成了一个只会转动眼珠的木偶,身上没有一处肌肉会听话。裴瑟拉着她,即使再难也拉着她。
他怀疑即使救了她的肉体也无济于事,因为她的灵魂根本不知被葬在哪里。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来救你?”裴瑟问,“不是故意和任何人置气,而是你相信那是事实。”
高阔的天花板吸引了女孩全部的注意力。她专心致志地不说话,期待死神接下来会在彼岸花丛里做什么鬼脸。
“可是我来了,我就在这里。”
那有什么区别呢?
林夕言面无表情地想。
身边有人和无人,对她而言都是同一个道理。生随寡欢,死入寂寞。她一次又一次地幻想,还不是会无情地打破,即便重来一回,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同。
她想让裴瑟走,可她说不出口。
一个人赴死还是太难了,林夕言自认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可她舍不得这个人陪她死,这世间本就够冷,再少那么一个温暖的人,那多可惜。
林夕言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走吧。”
风水轮流转,裴瑟看都不看她。
“我快死了。即使出去了,也活不了多久。”林夕言喃喃道,“我也没办法挺过药瘾。像个病瘤一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裴瑟充耳不闻,也没有像甩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她,反而拽的更紧。
他说道:“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我们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他终究还是赶在爆炸前把女孩背出了门。
在他们冲出工厂没多久,裴瑟先是听见了刺耳的警鸣,拼命加快步伐,果不其然没多久,工厂轰然惊天动地得爆炸。
裴瑟没有回头。
陆久源等得心急如焚,等他看清了裴瑟背着的人,连向来在医院呆惯的人也不禁脸色巨变。他们匆匆避开主干道,将林夕言送往医院,裴瑟的腿不对劲得厉害,陆久源的父亲也把他强留在了病房观察几天。
林夕言的身上插满曲折的管,支离破碎得很。
裴瑟很少有那时那么安静,就像他站在母亲的病床前,明知多说些趣闻对病人来说是好事,可他真的无话可讲,这也正是他所求的宁静。
“她得了败血症。”
陆久源的父亲说,彼时他们正坐在副院长办公室。
“你明白这个病是什么意思吧?”
“环境太恶劣,身上的伤口没得到妥善打理,细菌在血液内增殖感染。”
裴瑟神情淡淡的,陆副院长知晓他心情不好,却还是坚持说道:“正是如此。根据尿检呈阳性再加上她对你说的话,染上违禁药品的人不适合用抗生素治疗这个病,疗程很慢,而且会有很多的并发反应。”
“那还有什么办法?”
“骨髓移植。”陆副院长说,“就像白血病一样,通过换骨髓更新血细胞,把坏掉的血排出来,她就能得救。”
“那就去找适合的骨髓。”裴瑟很冷静,“她的医药费我都会替她出,所以你不要担心的钱的问题。”
“不是钱的事,你以为找合适的骨髓就跟夏天在树上找蛐蛐一样容易?”陆副院长闲闲地道,“不过现在有个好消息,有一个和她骨髓配型成功的人就在这里。”
“是谁?”
“你。”
裴瑟静默了一瞬。
“这不可能。”他说道,“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可能性太小。”
“所以才奇妙。在你之前住院的时候,我顺手给你俩做了比对,你和她的三个hla对位点完全相同,符合配型要求。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为了她走上手术台。”
裴瑟没什么不愿意。
裴沛知道了林夕言的事,说什么都要来看她。她隔着icu的玻璃泪如雨下,裴瑟努力地安慰她。
“怎么不见她的家里人过来?”裴沛问。
外面的报道铺天盖地都是林夕言死亡的消息。
裴瑟不想引起无关人士的注意,悄悄地去过林夕言的家,想用她还活着的事实试探他们的反应。却不料才到门口,就看见那个被林夕言称为沈阿姨的人在向外扔东西,还不少。
“这些都不要了?”回收东西的人问。
沈英华一脸嫌恶,“不要了不要了,死人的东西,晦气。”
裴瑟突然想起那天,在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里,他的姑姑发疯似的去挠那些他父母留下的东西。穿过的衣服,睡过的床单,还有没来得及给孩子们的礼物。她的指甲污垢一片,却恍若无事发生,将那些生前的残余死死抱在怀里,后来裴瑟花了很大气力才说服她放开。
裴瑟捏紧了拳头,转身就走,没有任何迟疑。
回过神来,裴瑟对裴沛说,“姑姑,她已经没有家了。不,应该说,她活着的这些年都不曾有过。”
裴沛不了解事情始末,只是觉得奇怪,“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有父有母的,怎么就没家了?”
裴瑟便将自己看到的一幕说给她听,“母亲不是她的母亲,父亲对她也不像个父亲。姑姑,她救过阿宥,是他的救命恩人,你真的忍心她继续回去受折磨?”
裴沛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六神无主,“那,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我们收养她吧,姑姑。给她安一个假身份,我会带着她一起去美国。”
“你真是疯了!我们收养她是没什么问题,但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适合去那么远的地方?”
裴瑟一直很平静,“那个男人强迫她染上了药瘾。你还记得父亲在美国的那个朋友吗,那个心理学教授?我联系过他,他有让这个孩子戒掉药瘾的方法。”
裴沛咄咄逼人,“那败血症呢?你这样折腾,在她还没戒毒之前就先已经病死了!”
“陆叔叔说,我和她的骨髓配型成功。”裴瑟郑重地说出他的决定,“所以,我会把我的骨髓给她。”
裴沛已然惊呆了。
“移植骨髓可不是一个小事情……”她小声说,“你既然选择告诉我,说明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对。”裴瑟道。
裴沛茫然地看着他,好像这时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瑟,你为什么会舍得为这个孩子做到这步……先是涉险救她,而后现在又……”
“因为她不仅救过阿宥,还救过我。”裴瑟说,“你还记得有一天我拿着刀宿夜未归,直到清晨才出现么?那天晚上,我是去杀人的。我是打算把所有害过我们家的人都杀掉的。可因为她的出现,才迫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然现在和你说话的,也是一个杀人犯了。”
“方慕柏要杀的人,我偏要她活着。我救不了我的父母,但我至少可以救她。”
裴瑟告诉了裴沛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他们真正的仇人不是宋连城,而是顾意涟;比如他曾经和那个杀害他父母的男人打过交道,还甚有好感;比如于他们家有恩的那个女孩是当年那个林警官的女儿,她叫林夕言。
裴沛久久未言,“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这些就是全部了。”裴瑟一派轻松,“本来想一直将这些事情烂在心底,可我发现把它们说出来的感觉也好的不得了。”
“所以到底还是我的错了。”裴沛摇摇欲坠,“都怪我瞎了眼看上那个男人,还傻兮兮地想为他们引见,亲手把我大哥送入他们的虎口,结果还连累了这么多人……”
“这绝不是你的错。”裴瑟打断她,“如果你非要这么算,那你生做我姑姑也是错,去学校教孩子们念书也是错。可我很感谢能和你做一家人,只是我太蠢,以为没了爸妈就是失去了一切。”
裴沛知道他全为了安慰自己,只是勉强地笑。
病床上的林夕言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就像裴瑟他们不知道她正在和死神手里的镰刀做着如何激烈的斗争,也不知道那时的林夕言一直相信自己心存死志,可趁着爆炸,她还是忍不住悄悄留给青年一句话,“如果今天真的能逃出这里,以后,我可不可以为了你活下去?”
这是她小心翼翼怀揣的秘密。
而那个青年,他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