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善意的谎言
疠迁所,是各国收容传染病人的地方。
原本的疠病,特指麻风病。迁所,一听也不是什么好名,迁字本有流放的意思。古时有疠病的人会被强制关押在疠迁所,罪犯如果有麻风病,可以以此为理由淹死或者活埋。
一直到几十年前,秦国有位医生用显微镜观察麻风病的人组织切片,这才确定这可能是一种传染病。
再之后,又确定了一些传染病后,疠迁所就成为各国收容传染病的隔离所。
陈旭不需要亲自去里面看看。人道主义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奢侈品,考虑到自己之前的生存现状略作对比,但凡有一点脑子就可以想象里面的生活。
许多人宁可自己在家上吊、喝药、吃火柴头上的白磷,也绝不会去那种地方。
樊月会选择去那种地方?况且就算是去了那种地方,疠迁所会给发钱?这未免太过魔幻了,根本不可能的事,简直就像是越国人不吃鱼、赵国人不吃牛羊肉一样魔幻。
所以很快,陈旭就觉察到有些不对。
“你是说,疠迁所只收至少干了五六年的得病的纺织工?”
“嗯。是这么说的。好像是去了还有钱可拿吧?反正我是不去,等过几年我得了肺痨,就买包火柴吞下去死了,也绝不去那种地方。”
“正确的选择。”
陈旭点头,赞同了对方的想法,盛赞了对方的果决,心中狐疑更甚。
五六年的纺织工,这个检验起来也简单。就像是牛马市的老掮客看牛马的蹄子、看牙口一样。
一个好的人口掮客,只需要看看纺织工的手指,就能约莫出对方干了多久,不比看牛马难多少。
现在听来,樊月似乎真的是去了疠迁所,那些钱应该就是疠迁所的人给的。
可是如果是去做人体的试验,貌似也不用非要五六年以上工龄的要求。不去做实验或者解剖,疠迁所又不是福利机构,干什么给那么多钱?
一千刀,几乎是一个纺织工一年的工资了。囡囡和姐姐这些年也没积攒下一千刀,这对于贫民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
正因为这是一笔贫民眼中的巨款,这才让陈旭觉得其中肯定有问题。他最开始想到的,可能是疠迁所有人和一些地下的学术组织有什么联络,可能是有人想买一些得了肺痨病的人研究一下,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在这个世界也挺正常的,之前出过好几次类似的事。
此时这还是伦理道德的灰色地带,想管的人没能力管,有能力的人不想管。
这种道德灰色地带对人的需求,陈旭可以理解需要大量的病人做研究。可非要五六年的工龄这个条件,这就极不正常。
疠迁所的人肯定是要挣钱的,这是毋庸置疑的。靠着那点微薄的工资和每年的捐助,那里注定是一群最底层的公务人员在负责,他们乐于和各种道德真空的人合作。
贩卖传染病人口、尸体解剖、送去一些高危行业做一次性工人……这都是疠迁所赚外快的途径。
然而一千刀的成本去买一个肺痨病人,很明显是赔钱的,谁会去买?
他揉揉脑袋,蹲在地上点了根卷烟猛吸了两口,缺氧造成的晕眩感反而让他之后的思路更加清晰。
从怀里摸出来一百块钱递给了女工。
“姐妹儿,得帮我个忙。你回去就跟囡囡说,樊月去扶桑洲殖民地了。嗯……就说有人要在那开工厂,愿意去的一人给一千刀的安家费。千万别提肺痨的事。这一百块钱你也别推辞,挺多事你得费心。我把囡囡当妹妹,可不是所有人都把她当妹妹,我为妹妹着想,理所当然,我没资格要求每个人都毫无利益地费心。”
“你就买点吃的,多费费心,给五井里知道这事儿的姐妹们分分,就当帮我个忙。谁知道谁不知道,你比我清楚,我就不多走动了,你就费费心。谢谢了。”
摸着胸口前的那个做工简单的小荷包,陈旭冲着女工拱拱手。女工也没推辞,接过那一百块钱道:“我知道了。没事,你放心吧,剩下的事我去说说。”
这事也没法推辞,就像陈旭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珍惜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是你爸你妈你哥你姐可以无所求的为你付出。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分出一丝心思骗骗小孩总是可以做到的。
陈旭又叮嘱道:“姐妹儿,你回去后就和囡囡说。我等会再回去,我说我问的别人才知道的。”
该叮嘱的叮嘱完了,两个人对了一下口风,确定无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陈旭回到了五井里,还没进门就开始装出骂骂咧咧的神情。
推开门进了屋,看到囡囡已经不哭了,桌上还放着一个招待客人喝水的空碗,知道樊月的工友已经来过。
不等囡囡开口,陈旭先骂道:“你姐姐也真是的。去扶桑洲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和你和我说一声?真是气死个人。再说去扶桑洲有什么好的?一千块的安家费,至少要做个四五年,值吗?”
骂过后,直接往姐妹俩的小床上一坐,呼扇着手掌似乎跑了很久很热一样,指了指空碗。
已经被女工骗了一次的囡囡已然放下了心。扶桑虽远,可终究在这世界上,只要还活着,总能相见。
预先经历过了最可怕的猜测,如今这样的结果便成了喜剧的结局。
囡囡匆匆打来了一瓢凉水,陈旭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后,一抹嘴道:“热死我了,这一路给我累的。你别哭了啊,你姐姐去扶桑洲了。我现在有钱了,等过几年咱们买张船票,过去看看她就是了。”
“她不是最喜欢仙人掌吗?听说新营丘城附近到处都是仙人掌,也挺好。”
新某地,这是九州十二国在扶桑洲殖民地的通用命名法,一如当年郑国迁都后称之为新郑,如今远赴万里海疆之外,这种命名法便成了约定俗成之事。
“那边人少。当地的蛮族夷狄也时常作乱。所以给的工资高不少,但也少有人去。我听说是你姐姐他们老板的儿子不想要她了,所以也是有气,就想离的远点,多挣点钱。不过你姐姐也是,你说去就去呗,这给我吓得,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避开了重点,将问题引向了囡囡的姐姐这么做让他生气之类的话题,更是宽了囡囡的心。
囡囡当然希望自己的姐姐活着,所以她在内心就很想相信陈旭的话。再加上之前姐姐的工友也来了,此时心中已经信了七八成。
扶桑洲很远,可至少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陈旭叹了口气,弯腰从床下摸出薛无咎给自己的钱,掏出一根小金条扔到了桌上。
“也怨我。要是我早几天过来告诉你姐姐,我有钱了,她也不用去扶桑洲了。”
话题已经被陈旭转移开,囡囡看着桌上闪着金色光泽的小条,终于问了一句和姐姐无关的话题。
“陈旭哥,这……这就是金子吗?你哪来的钱?”
“我这么聪明,赚钱还不容易?这样,我这几天先给你换个住的地方,让你先去上学。等过个三五年,咱们一起去扶桑洲找你姐姐。咱可说好了啊,你得好好学习,要听话。将来到了扶桑洲,也得工作,多学学知识,到那边也不用做纺织工了。到时候啊,你赚钱,让你姐姐在家歇着,给咱们做做饭什么的,多好。”
画出了一个不算遥远的饼,囡囡的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憧憬着将来在扶桑洲的生活,开心的笑了。
陈旭又哄了她一阵,给她洗了洗哭花了的脸,陪着到女孩睡着,这才开始计划寻找樊月的事。
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交代。
谎言是给囡囡的交代,真相是给自己的交代。
不为别的,只为告诉那个记得端午节给自己礼物的邻家女孩……那个接受了端午节礼物的邻居,还在乎她,关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