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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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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一章还有一小段。

县立小学的经费倒是很快划拨下来,虽然不够数,可好歹小学又有支撑下去的实力了,宋校长一步步地通知先生们与校工们返校教学。启元不得不退出校工宿舍,让给其他先生们住,他只能携家带口住回上思房。他倒是罢了,忆莲白天黑夜都被太太盯着,很是吃苦。好在忆莲思想很传统,即使启元支使她可以反抗太太,她都觉得那样不妥,媳妇进门当然要听婆婆的,要不哪来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到处都在显露出百废待兴的样子,启元也开始对后妈一统上思房的现状产生不满,他自己吃苦也罢了,他见不得后妈为难忆莲和团团。他跟爹爹讨论,打算再去上海工作。但是宋老爷坚决不同意,日本鬼子虽然投降了,可时局看上去并不稳定,他不愿儿子又跑去千山万水之外。启元想不到爹爹会挽留,感觉脸上有了光彩。可是抗战前那爱德华洋行的中国老板托人带信给启元,让启元考虑再去上海工作。启元左右摇摆,遇到宝瑞的时候很想听听宝瑞局外人的意见。

宝瑞也正彷徨呢,他原想拿点儿钱回家买几块地,把祖宗留下来的破屋子翻修一下,然后娶个媳妇过安稳日子。不料战后人心思稳,人人想着好好过长远的好日子,宝瑞拿着钱都没地方买地,不像打仗时候地价飞跌都不一定有人买。宝瑞心想,总不能靠做点儿针头线脑的小生意来养家糊口,他想到早年见识过的遍地黄金的大上海。因此启元与他一说,两人居然殊途同归,一拍即合。启元拖上家小,宝瑞带上家中那不肯读书的老二,两人互相照应着一起乘船去上海。

启元想不到爹爹会如此激烈地反对他去上海工作,即使他已在上海落脚,爹爹依然写了一封长信,斥他放弃教书先生的工作,只贪图自己在大上海的享乐。启元很是委屈,他好歹也是不错的脑子,不错的能力,在小学先生们当中,他的学识算得上前三名,可在小学被爹爹大公无私地压着,在家被后妈刻意欺压,弄得他碌碌无为,生活还得仰人鼻息,连启樵都可以看不起他,爹爹为什么不体谅他呢。是朝华的一封长信让启元坚持留在上海,朝华在信中说,等她的孩子再长大一些,她也打算来上海工作,摆脱后妈那无处不在的影。为人在世,可以穷苦,但绝不可寄人篱下。

启元很快就在上海安顿下来,他继续在爱德华洋行做会计,做老板的亲信,忆莲在老板的介绍下,进一家幼稚园当老师,团团顺理成章也进了那家幼儿园。启元想帮宝瑞找工作,但宝瑞做人眼明手快,很快就在上海找到刘团长的同仁好友,在那人的帮助下,宝瑞进了一家规模挺大的机床厂。机床厂老板听刘团长同仁介绍,很是赏识宝瑞为人之仗义,想把宝瑞留在身边做助手,但宝瑞希望从头学技术,做个扎实的人,老板再度欣赏,给他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师傅。宝瑞于是在他战斗过的城市落脚了,他工作之余,报名了一家工人夜校。本以为大弟会再次抗拒,想不到大弟进工厂上班才一天,便意识到识字的重要,立即做了墙头草,愿意跟大哥一起上夜校。

抗战的胜利,让所有人以为这下子可以否极泰来,未来的日子将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比如启元、宝瑞等年轻人立即投入行动,为新生活努力工作。可等启元在洋行工作没几天,接触到那些与当年一样的腐败,尤其是看到报纸上爆料的那些战后接收大员的腐败,那些对新生活的希望很快便化为空中楼阁。启元心静,他依然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工作,养好他的小家,过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休息天领一家人逛逛大上海。而宝瑞则不同,宝瑞所在的工人夜校常有党派明着暗着活动,宝瑞的大弟尝试接触,但宝瑞在夜校是个绝缘体,他真是打仗打怕了,他最希望的是大家都别激动,好好坐下来谈判,互相容忍对方的意见,彼此适应对方的存在,而千万别动刀动枪。在那些长官看来只是一个数字的死亡人数,对于每一个个人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痛失。宝瑞跟启元说,他在八年中死了一个又一个的好友,最先是痛心得想端起机关枪做自杀冲锋,后来渐渐看多了,心里唯希望永远不要有战争。八年抗战打日本鬼子那是无奈,自己人国民党与□对打,那就千万别了,打死他也不会再参与。

启元同意宝瑞的想法,他搬出爹爹的三不方针,“不拒绝,不结交,不投靠”,安心做好自己的教育工作,珍惜身前身后名,问心无愧地做好一世人。宝瑞心中更加敬服宋老爷,启元心里却是不安起来,他放弃教育事业,放弃喜欢他的学生们,到上海过自己的小日子,似乎很说不过去,真的被爹爹说中了。可是一想到回去要吃太太的苦头,他又只能硬着头皮留在上海。

洋行的生意兴旺得很快,启元忙得没时间多想,1946年春节到了,他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原想让宝瑞陪忆莲他们回去老家,可忆莲不敢一个人回去上思房,此事只能搁下。回头,启元写长长一封信回家,向爹爹陪不是。显然,爹爹很不高兴,这还是朝华写信告诉他的。

春节后,却意外见到另一个家人。

那天启元正忙,洋行学徒来告知,有人自称是宋会计的大哥,问宋会计还在不在洋行做事。启元一听奇怪,他哪有大哥。但他忽然想到东升,东升经常以他大哥自居。难道东升兄还活着?他忙跑去会客室,一眼看去却应是承文,可是启元多看一眼之后又不敢相认,眼前的人又瘦又苍老,除了两只眼睛晶亮,形容着实枯槁。

承文见到启元,先迫不及待地问朝华如何,一儿一女如何,启元将承文拉到小会客室,关上门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明。但等启元问承文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承文却只说吃了一些苦头,其他什么都没变。再问,承文只是闭口不言,两人见面陷入僵局。启元只好将承文送出洋行,但等到了无人处,承文却将启元拉住,轻轻地道:“我非常非常想念朝华,可是我不能回乡,也不能去信,这是纪律,请你体谅,你也请千万别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但如果你有时间回家,请你千万亲口告诉朝华,我还活着,我在上海,我依然如故,我等革命胜利的那天,会立刻回去见她。”

“纪律?可你知道大姐一个人有多吃苦吗?”

“非常时期,只有舍小家顾大家,幸好朝华坚强,而且朝华会理解。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

启元无言以对,想了会儿才问:“你既然依然如故,我请问你一件事,启仁还活着吗?”他见承文一脸迷惘,只得放弃,“启仁上山参加游击队打鬼子,应该跟你是一派的,至今下落不明。好几年了。”

“启仁比你有出息。”承文倒是真的一点没变。“启元,跟我见面的事,你跟谁都别说,包括你妻子。否则,这个形势下你我都得没命。除了朝华,也只能你见面后亲口说,不能写信。”

承文叮嘱再三,才拱手告别。启元看着很生气,大姐吃了那么多苦,承文却看上去是那么不痛不痒没有援手一把的意思,还要让大姐继续牺牲。曾经有人给朝华做媒,劝其改嫁,宋老爷也支持,但朝华对爹爹说只要没得到承文去世的确切消息,她绝不改嫁。启元真想回头告诉朝华,承文已死,让大姐早改嫁早有人疼。可惜他做不到,他这个人说假话会死。他还是得早日告诉朝华,免得朝华念想。

承文的事儿放在启元心头,他可不会瞒着忆莲,但跟忆莲一说,两个人一起慌,仿佛即便是知道一些□的事,也如犯了国民政府的戒条了一般。两人关上灯窝在被窝里悄悄议论再三,觉得应该当作没事人一样继续过日子。而回家通知朝华这件事,一定要做得顺其自然,连请假都不行,回乡的理由一定要非常充足。

为等到那一个自然的回乡理由,启元每天好生煎熬,生活仿佛备了一个包袱。好不容易到了暑假,他终于找到个好理由,要送忆莲和团团回乡看爹娘。老板总算是很认可,同仁也觉得理所当然,于是启元回家了。

令启元想不到的是,朝华一听说承文健在,二话不说,收拾起行李,带上儿女,第二天就跟着启元一起来到上海。也不管到了上海后能不能与承文团聚,她只想与承文很接近。宋老爷大惑不解,启元却被承文的纪律约束着,不敢告诉爹爹。朝华到了上海,暂居启元的亭子间,幸好忆莲暑期回娘家,一群人还能挤得下。

朝华很希望承文来找她,可又不敢让承文现身遇险,她甚至不敢去找那位知名的太太帮忙找工作,怕她的出现被有些人怀疑。她思来想去,果断地找到一个教小学的工作,又问启元借点儿钱在洋行附近找了间小屋,方便与启元一家互相照料。朝华在上海安顿下来。

但朝华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她才安顿,启元就收到一封由一个陌生人专门送来洋行的信,这是承文的来信,信中说他已离开上海去延安了,他将在延安继续做宣传工作。希望启元转告朝华。陌生人看着启元看完信,吩咐启元当着他的面将信烧毁。又是纪律,铁的纪律,启元只能依言烧毁。承文原来不知朝华来了上海,两个望眼欲穿的人却这么擦肩而过了。而且纪律还无法让朝华看到承文的亲笔字迹。启元感喟异常,这世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呢。但启元也知道,他的想法若被承文知晓,又得挨批。他是如此的没理想没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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