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这是九月酱在晋江发的小说
蒋泊说的不是甜也不算不上蜜语,却是唐小甜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宽慰人的话。她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蒋泊见此赶紧用不锈钢小勺喂小甜吃了半碗小米粥。粥是蒋泊早上煮的,里面加了切碎的青菜和肉末。这已经来来回回热了几趟了。
蒋泊喂来的米粥滑进肚里,从肠胃暖到四肢。小甜背靠着墙,浅浅合上了眼,想困一觉。她的一直攥着蒋泊的手,指尖触着他温实的掌心,感受着他清晰的掌纹。
生命线很深很长,穿过了掌丘,预示着身康体健;人纹是细的,代表着心思紧密;天纹绵延到了食指和中指之间,说他即求心灵契合也求**之欢。
这些关于玄学命理的东西,小甜怎么突然越来越信了?她想是自己太累了。
西南的国庆节总是下雨,滴答滴答地打在阳台上,湿气越来越重。
不知道外婆以后还会不会风湿疼痛。那边的天气又是怎样的,也会下雨也会晴吗?衣服够不够,吃不吃得惯?
模模糊糊之中,唐小甜突然忧虑起来,像个长辈。她的身子一点点下沉,思绪渐渐飘远。
不知道为什么,模模糊糊之中,小甜竟然看见了外婆家的房子,那个乡下的平房,门外有个土坝子。坝子上摆着一把四角藤椅,椅背上有几处坏了,破了洞。是小甜还很小的时候,调皮捣蛋,用铁剪子戳破的。已经很久了,久到都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
是时间回溯了吗?
小甜慢慢走过去,进了屋。屋里的所有摆设她都能记清。右边是卧室。东边的窗户上挂有王兴东送给她的贝壳风铃。窗边靠墙摆着一张铜绿的绷子床。床上的床单是藕色的,被子是蓝底白花的。挨着床脚有一张棕色的木头小茶几。茶几下面放着报纸,桌上搁的是座机电话,红色的,由一张白色的棉布绢子盖着。外婆说那样不怕脏。
“你来看我了。”有人说,慈祥而宠爱的声音,那般熟悉,恐怕下辈子也忘不了。
“外婆。”泪水淹了小甜的双眼。
外婆却是在笑,额头上不再有一寸皱纹,牙也还在,很白很整齐,仿佛是回到了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她穿着那件紫色的丝绸衬衣,盘腿倚在床上,头上别着小甜摘给她的黄色的野花,手上抱着掉了漆的,正方形的月饼盒子,里面有各色的线,不同大小的针,和缝被子的银色顶针。“小蒋肩膀上的线崩开咯。”外婆说,“你记得给他撩几针。”
如同从前的语气,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好似并没有离她太远。
外婆又说:“记得把你爸爸送你的风铃取下来擦擦,太久了,怕落了灰。”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像近河的风,吹散了心头久聚不散的哀愁。
小甜的梦里忽然就有了风铃的声音,“铃儿,铃儿,铃儿”,一声又一声,仿佛是唤着她的名。
那一次,唐小甜睡了从小到大最踏实的一觉。直到半夜王兴东过来时,她醒了。
外面还在下雨。屋里没有开灯。b镇又是小地方,外面霓虹灯没有多余的光。只有路灯的光线穿过氤氲的雨帘,零星地透进来,勉强能看个轮框大概。
蒋泊蜷在床边,半掩着眼睑。他的衬衣被压起了皱,一道一道的,像刚从坛子里捞出的酸菜。领口歪歪斜斜,扣子也开了。
王兴东站在门口,手伏在门上,不知是想开还是想合。他忽地吸了口气,很轻,偏了偏头,心虚地透过门缝朝里看了一眼,仿佛怕被人现似的。
“爸~”小甜叫了他。
王兴东身子一僵,后又妥协式地软了眉眼,朝里走了两步,解释道:“你妈刚睡下,我过来看看你。”
蒋泊本睡得浅,这下听见有人说话,也醒了过来。他一只手捂着小甜的眼睛,怕不适应骤强的光,一只手开了床头柜上的白色台灯。光是鹅黄色的,很轻软。
小甜这才看见王兴东的衣服还没换下来,仍然是肃穆的黑色。
“叔叔,”蒋泊利索地站了起来,拉了拉身上沾过泪水、鼻涕,被揉皱的衬衣,从裤子里摸出烟匣子和火机,“我出去抽支烟,再洗个澡,你们聊。”
蒋泊低头走了出去。直到听不见了拖鞋的脚步声,王兴东才缓缓地又往近走了些,张着嘴,舌头在口腔里滑过上颚,那卷动的声音在夜色里突兀。他却始终没说出话。
该说什么呢?
轻声安慰几句,还是询问她和蒋先生的关系?
王兴东不知道。他只是坐到了床边,颤抖地伸出手,艰难地说到:“小铃,让爸抱抱你吧。”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是畏惧的,远不如外面雨水冲刷地面的强势,却直抵小甜的心脏,硬是将一块坚冰捂成了暖融融的春水。
小甜潸然泪下,几乎是扑进王兴东怀里的。父亲的双臂已经因为劳累而变得孱弱了,他的背也瘦削了,摸得见凸起的琵琶骨。这个拥抱她想了很久很久,久到以为是上辈子许下的愿望了。
“上一次抱你的时候,你还不到二十斤,”王兴东的眼角早有了岁月的痕迹,一层又一层,泪水陷了进去,“现在都快当妈了。”
“……”岁月匆匆。
“再隔十几年,我和你妈妈也要走了。”真怕来不及。
“……”小甜顿时心疼得哽住了呼吸。
“记得在里面的时候,每天要劳动,焊灯泡,做不完睡不了觉。但我都做得很快。那时候就挂着一件事:减刑。”王兴东稍微抽离了些怀抱,看着女儿的脸,但不敢抚上去,只是重重地叹气,带着背脊起起伏伏,“真可惜没有见过你年少的模样。”
他的女儿第一次带红领巾是什么时候?挨过老师骂,受过同学欺负吗?
她又是什么时候收到了第一封书?有过人陪她在夜里促膝长谈,说着大人世界的种种道理吗?
这些本该属于父亲的记忆他从来没有过。
“为什么从你前一封信都不舍得给我写?”这个疑问缠了小甜很多年。
“是怕。”
“……”小甜不懂。
“怕你因为我被人笑,怕你看不起我。”
“……“
“多数父亲都想当子女的骄傲吧。”王兴东温厚地笑开,朗朗的笑声融进雨里,浸透了土地和心房,“我不过是俗人,随了大流。”
“……”
这个晚上,唐小甜流了从小到大最多的眼泪。她的眼睛红肿了起来,鼓鼓的,像核桃。
王兴东的声音却没有哽咽,鼻子也没有酸。他劝她少哭,说要爱惜身子。站起来,给小甜掖了掖被子。
外面下着三更雨,落在西南的黄桷树上,一叶叶,一声声,怕是要下到天明。王兴东像一座静默而深沉的大山,始终是没有动容。这个穿着黑色丧服,曲了背的男人,千千万万的感只汇成了离开房间时,轻手轻脚,在鹅黄色灯光里的一步三回头。
唐小甜突然明白,父亲是爱她的,爱到了身体肤之中,丝毫不曾比对妈妈的少。
她突然觉很幸运,等了那么多年,总算没有被辜负。在别人眼里,王兴东混过社会,蹲过监狱,算不上什么正经人。但无论小甜而,他是一个值得等的父亲,值得她等他在二十年后给一个拥抱,等他在二十年后说起对她这个女儿的思念。
小甜偏私地以为,王兴东是这个世界最好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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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泊洗完澡,换了身衣服进来时,唐小甜已经下了床,披着毛毯,光着脚,斜着身子,站在浅棕色的桌上边。她拉开了抽屉,正翻着东西。台灯把她的影子映在墙上,宽松的睡裙也遮不住她肚子的显怀。
“也不知道把鞋穿上。”蒋泊拾了床边的棉拖鞋,搁在小甜脚边,“天还有一会儿亮呢,你接着睡。”
“睡够了。”小甜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白色笔记本,上面印着一朵红色的梅花,“我突然想看以前写给我爸的信了。”
蒋泊接过来,翻了翻,上面的字迹很拙劣,用的木头铅笔,有些地方还有橡皮擦破了纸留下的铅灰色斑驳,“小时候写的吗?”
“嗯。不过他都没回我。”
“我能看看不?”
小甜点头。
蒋泊就近拉了书桌的椅子坐,又开了桌上的的银色书灯。屋里瞬间又亮了些,墙上灰色的影子变成了四个,两个小甜的,两个蒋泊的,靠的很近。
蒋泊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多页已经脱线掉了下来,稍不注意,就飞到了地上。上面的句子都很简单,词也是用得不算好,写得最正式的估计就是那一行“xx年xx月xx日”带天气。
“你说,如果叔叔给你回了,会写些什么?”蒋泊抬起头问小甜。
小甜耸耸肩,蹙着眉毛想了一会儿,“应该会叮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吧。”
“……”蒋泊眼睛眯了一些,想笑。
“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太对味,小甜问到蒋泊,“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写?”
蒋泊说:“有钢笔和信纸吗?”
小甜从抽屉里又抽出了几张,从前剩下的,已经旧了的信纸。又给废弃多年的钢笔吸了墨,递与蒋泊。
蒋泊卷了衬衣的衣袖,提笔写了起来。他的字是楷体,写得尽量工整,用的也是粗浅的词语和简单的句子,很好认。
——“今天晴,希望照着我的太阳也能落在你的脸上。”
——“阴。最近连雨,你记得带伞。”
——“今天听到你说起学校的趣事,我开心地多吃了两个馒头。”
——“我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
——“春暖花开时,爸爸会回来看你。”
……
钢笔划着纸面,沙沙地响。蒋泊一直伏在书桌上,手停不下来,仿佛是将满腹深都付与了其中。蓝黑的钢笔墨水侵染开了淡黄色信纸,渗透到了第二层,四散开了墨汁的香。
“脖子~”小甜突然拉了拉蒋泊的衣服,连连说,“它动了,动了。”
“嗯?”蒋泊停下钢笔,墨水染了他的手指。
“是小家伙,你摸摸看。”小甜的手抚在肚子上,眼里满是温。
蒋泊起先是怕的,放下钢笔,手缩了缩,犹豫了半天,才鼓足勇气伸过去。当他的指头触碰到小甜的肚子,触碰到在他掌心下凸起的一处时,他全身都仿佛融化了。“是它的脚吗?”蒋泊问,声音抖。
“应该是吧。”小甜说。
“真小。”蒋泊是坐着的。他圈住小甜的腰,脸贴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吻上去,“我从来没有陪你去做过产检。真不是个好父亲。”
“你会的,你会的。”小甜的眼角不知不觉又淌出了泪,多是欣喜,“你也会很俗,随大流,成为它的骄傲。”像王兴东说的,如同大多数的父亲一样,当孩子世界里的英雄。
“你看你,又哭了。”蒋泊用干净的手背抹了小甜的眼睛,“肿得又大又圆。这是要当“演员(眼圆)呢?”
小甜噗嗤笑出来,露出牙齿,弯了眉眼。
世界就是变得这么快。
一年多以前,小甜刚到a市,孤身一人。每日吃盒饭,喝酸辣粉对付着过日子。
那时的她,经常喝酒,很爱抽烟,从不和父亲说话。
那时的她,流掉了很多个孩子,受了一身的伤。
那时的她,昼伏夜出,喜欢看清晨的月亮渐渐被日光淹没,再盖上被子睡觉。
……
那时的她,浑浑噩噩,窒息的世界里没有一丝光亮。
小甜想,老天爷应该是善良的。当那般好的外婆被带走时,就还给她了另外的寄托。一个父亲,一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能这样说吗?她也不太确定。但她知道,假如在这一刻死去,也会是微笑的。
等天亮的时候,小甜想,她要打着雨伞,穿着厚底的鞋,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排骨和白萝卜,用来煨汤。“冬吃萝卜夏吃姜,”这是外婆以前说给她的。虽然现在还没到冬天,但应该也是有益的。
她要用白色的砂锅,小火慢炖,等着热气咕咕地从锅身与盖子的缝隙间偷跑出来,飘到窗户的玻璃上,腾起雾气。满室温暖。
小甜想的再美再好,却始终只是一个梦。天亮时,就被一个电话搅碎了。蒋泊母亲打来的,带着冷淡责骂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