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鸣
有时候你埋怨老天耍人,可当你顺着长长的艰辛路往后看,老天还真耍得特别有道理。
1942年春天的傍晚,昏黄色的天光垂挂下来,春风料峭,一辆大汽车突然穿云破雾开到了卫**第五十七中队,就在那小半截子还没完工的灰色大炮楼边停下了,光着膀子正喝稀饭的施工兵踢开门前的铲子撬棍远远地往张望。
一个说:“嘿,这车真他妈威风,李主任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个大爷!”
一个说:“我打赌这是挖沟坪的地主老财,还没开打呢,就先来表心态了!瞧吧!那出来的人穿得人模狗样!”
一个说:“耶?后头从车里翻跟头出来的那个眼熟啊。穿着像军装,哪个同志?”
几个人猫着腰,伸着头,施工兵突然摆起侦察兵的姿势。
“不是五十七中队的那个小长官么?!我敢打赌,是她!!否则谁掐上腰带腰会那样细,身子那样纸片儿薄,哟瞧!长官踹了大爷一脚!”
靠!搂住了,还亲嘴,上身贴着上身,腰抵着腰,膝盖碰膝盖,合丝合缝。
大爷将瘦弱的同志掐着咬得目中无人,一直不换气儿,看客看得都快憋死忘了关键所在了。
忽然见那地主老财大手一扯一掀将上衣从长官的裤腰带里抽出来,一只手从后腰往下一只从前胸往上,在裤腰里搅,长官挣扎着明显敌不过。几个人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涨得猪肝一样暗红发紫,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捣,被欺凌的对象还是咱卫**的女长官。
“奶奶的,长了狗胆子,嫖到卫**营里了!!回去弄你老娘的@¥@¥!!弟兄们,抄家伙,打死个胡日个球的!!!”
你要相信这绝对不是几年后的初遇,只是再次爆发。你还必须相信。老裴这么总结过两个人的一生:司令是热烈蕴含力量杀伤力巨大的炸药包,她绝对是那一根纤细的火引。
没事时,你埋着我,我掖着你。一拉扯,两败俱伤,粉碎后又是你埋着我,我融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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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寒冬,烧了多来顺身无分文只有一把鲁格的杉枝在达觃口的地窖里被关上了半个月,等所有的兵退走了,老村长才将她和许多乡民放出来,只有半个月,连饿带心焦,人就廋了一大圈。
杉枝曾经在部队训练的时候听教官说过一套身体财富的理论。这个理论大概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应该保持在微胖的基础上,微胖时压力来了能撑着,廋弱的身躯不管你再强大再冠盖满京华,你能撑下来饥荒能撑下来天宅**么。陈景润为什么比不上华罗庚,没命活。有时候恰恰是你最不在意的这一丁丁点儿人体积累成了人生最大的缺。
她出来的时候,不想那个没命活降落到她身上,吃,成了她最大的动力,赚钱吃,赚钱活,然后再去想别的。
三四十年代里,挣口饭吃不难,没拆之前的八大胡同里女人扯个破布帘子支个帐篷招来卖苦力的男人一顿大活便可以换来一个剩馒头,要吃饱得话,还耐不了三个馒头换来的三回撞呢!?还有个简单点的法子,随便跟个汉子,那不跟养母猪似的,猪要下崽,你还不养么。可这两条“经典”路子显然都不适合杉枝。
没有一星半点的后台,更没有贵人扶持,到哪里打长工需要人推荐更需要身份,空降的只是伞兵和腚硬的。
你们不能想象,谁都不能想象。
贵人,奇遇,运气这些个东西好塞躲着她,她只遇到实实在在要闹翻肚皮的饥饿和贫困,十根指头上的小月牙渐渐地浓缩只在拇指上剩下丁点儿痕迹,也抵挡不住她心中憋的那股气。
矿工最稀缺,做了半年,灰头土脸没日没夜,挖矿工都是最下层的穷苦人,心是热的,不存在谁算计谁,一入矿机井,没准死了还埋在一起。
杉枝不挖矿,负责下去送饭送水,单薄的手掌一圈捏下来还盈余的细胳膊拐着大箩筐十几人的饭菜都装着,矿工们吃过剩饭残渣她再拐回来,从井口到施工地来回得走上一个半小时。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工作痕,很久很久了只淡下去一点点,这种淡只是由黑变白。
后来矿井塌方,她奄奄一息被救上来时,浑身脏兮兮的看不见鼻子脸,是被栏草药呛醒的,老工头直呼,你丫丫命大,命真大,出来三死了俩,其他的骨头渣渣都没得剩下。
她自己都不能想象。
杉枝醒来后才感受到恐惧,看着牢不可破,结实无比的大矿井说塌就塌。于是决定转行去了砖瓦窑。
砖瓦窑里专门用泥巴生产青转头,这时候砖头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只有富贵些的人家才能用得起大块的方砖。一层一层新出了的砖头坯要盖上茅草,然后压住石棉瓦,石棉瓦是那种灰白色的中间一道一道凸凹不平两米多长的板子,边缘伸出来细小细小的倒刺,手一碰上,刺疼瘙痒,比蜜蜂蛰了还难受。夜里面活赶不及,也就在砖垛间扑个草毯子歇息。
这个时候杉枝一定会直直地望着满天星斗,别误会,杉枝没有那么喜欢抒情,白日被窑洞里烧红的砖燎得热烫的空气烤得出火流鼻血,不仰着不行。
这天又遇上招兵的大锣在几里之外敲得震天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放下钳砖块的铁钳子就要跑,工友拉住她跑的背影故意大声说道,我们这样苦是苦了,还是有命活,当了兵,头就拴在裤腰带上咯!
赶上招兵的不容易,前几次杉枝都由于身体不合格被拒掉。她真的太瘦了,本来留存的一些肉因为小骨架高个子又给压回去,廋廋弱弱跟林黛玉似的,没有人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林黛玉以外的东西。女人得个大屁股大,否则造福军队不成迟早也是个拖油瓶。
这时候的杉枝当真是没半点别的心思,就是当兵,怀着一种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想法,杀坏人的确比煤炭砖瓦窑里做苦力要值得一些。
村民都猜这个军队上一次战役肯定死了不少,招兵登记处的土屋木门框子写着红通通的对联“战场无情脑瓜不比冬瓜贱,从军有心歪瓜没有好瓜壮。”横批“为自己负责。”登记的同志眼一翻,不缺胳膊断腿儿的都收了。杉枝就在这同志睁一只眼闭一只中成功晋级。
从军时,负责登记的同志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杉枝。同志皱了眉头向旁边人谈话道:“这不行,要上战场了,这名字太温情,太小布尔乔亚,还带着那样一点点的资产阶级小农气息。”
“改了吧!”
杉枝其实是不愿意改掉的,万一能当个烈士呢,改了谁都不认得啊,她瞪眼,可是同志没注意她的反抗,自顾自地特别兴奋道,“参加战争,要有热情要有胆量,要有气势........。”同志沉浸在自己慷慨激昂中不可自拔,用大笔顿了顿,就叫“一鸣”吧,一鸣惊人!好!好!好!好名字!
说完大笔一挥在登记薄上写了两个大字才抬头问:“一鸣同志,你觉得如何?”不行也没法儿了。
杉枝吞了吞嗓子,发干,仓促地点了点头。
“有没有对象?”
她快速地摇了摇头。
“有没有结婚?”头快摇掉了。
女人将那种少女的情怀埋在心里,剃了二男头穿上粗布老蓝色军装带上军帽,是个好小伙。好像又找回了上辈子威武的感觉和同邪恶做斗争的激情,廋削的肩膀撑着没有牌子的肩膀,扣紧了风纪领,长了茧子的手摸上枪支摸上地雷。玩起这个,就跟投出去的地雷一样,爆了就没有回头路呵。
要么去死一死,要么真得熬过去,熬发达。死她不怕,就怕死得窝囊,在战场上死,还是很值得。
二十五岁的女人,应该理智了。不再懵懵懂懂冲冲撞撞,怀着小女儿的情怀,怄酸伤感。
有个男人,她还是很喜欢的,是一种经过岁月和相思打磨后,冷静的,寂静的喜欢,隔了空间和距离,更加清晰纯粹,甚至有些超越。
天不知晓哪块云彩下雨,地不知道哪一季会甜活人,人不知道遇了什么才能懂得热爱。
她觉得热爱是活下去的力量,这时候分外觉得曾经遇到的勃勃向上的力量和具有侵略性的目光,一直鼓舞她在走石飞沙的跋涉中坚持下来,在敌人的枪炮声中勇敢地往前冲。
一场战后,无事时一鸣特别喜欢摆弄那把鲁格,拆开,卸下,将眼睛上蒙着一块布条,然后一块块组装,压满子弹。
练习了很多次,熟得比蒙眼睛吃饭还准,每回只是想拆开布条看看,上头有没有多余的东西。
对,练习的就是这个。
她参加的是卫**的军队,南北什么立场她懒得去想,跟着俆西三年前留下来的小股卫**,从南到北,竟然打了整整两年。
主任鼓舞士气的时候说,大部队给我们开了道,这样走已经很轻松啦!你们这些新兵蛋子,还拖拖拉拉。三年前的部队你们知道是怎么过去的么,雪山,泥草地,黑深林。大部队给我们吸引去敌人主力,我们走的是阳光大道!!
长征的故事杉枝并不陌生,那个片子曾经被侦查部队的队长严令要求一定看上五遍以上,队长长着爱国的脸却并不见得多爱国,那里头是一套**思想,如果你嚼烂了,领悟了。那些策略搬到现实生活中,捉罪犯,炒股票,玩心计,是一套顶呱呱连美国佬都害怕的东西。
杉枝没学会**思想,只是恨博古和李德,恨得牙痒痒,红军翻雪山过草地让她眼泪止不住地流,直流得山高水长,天昏地暗。队长将书一卷起来,硁硁邦邦敲她脑门,你说你将来要同歹徒作斗争的武警,看了三遍了还这傻样,怎么跟个水做的一样!!
以前的杉枝,现在的一鸣,可不是水做的,身体依然瘦削,可以穿上军装时尤其精神,挺拔。
她的像表情并不多么凶恶,反而有点温水一样,不悲不喜,因为不是故意做出了吓人,是从她心底冒出来的情绪,总给人一直像磷火一样的惊恐。
那帮捉来的国民军小老婆都尤其惧怕这个长官,她的眼神扫到哪里,哪里就堆委下去一大截子。不管私底下多嚣张跋扈骄横任性的姨太太,见了这个看起来除了那张脸似乎没有女人气的女长官,个个便像发了瘟的鸡一样,说话都说不顺溜,裹着噎着在嗓子里,一鸣一皱眉,她们的音调常常会扯破,手脚都不知道在哪里放,一鸣此刻若再瞪个眼,她们准得尿裤子。
主任说,一鸣啊,这是敌人家属不是敌人,那种嚼巴嚼巴吞了的表情先收一收。
杉枝扯出一个远山烟火般的笑,眯起两个瓜子仁的长眼睛,嘴角一弯,像讨好人一样慈眉善目特别地能安抚人。
主任又摇了摇头,“那还是.......还是......正常点的表情吧。敌人家属也得有心理压力,才能主动劝降。”
经过两年的游击和反围剿,在1941年秋口,这一小部分留守俆西脱节的尾巴终于到了大部队在晋察冀边区的主力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会很快见面,下一章也许就见了。你能想象杉枝现在的样子么?不是改变,在战场上,生死就在面前,摆脱了伪装和恐惧,她终于做回了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