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五章 知心
父为君,母为后,妻早殇,子难亲,饶是身登九五,坐拥天下,父母妻儿的真心真情依然要不得。
他又何曾不想与子亲近,只是……
康熙面前铺开了十几张写好的宣纸,上头的字都算不上大好,但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恍惚间仿佛就能看到那个温淡谦恭的幼童伏于案前,眉眼带笑,心怀希冀,一丝不苟执笔书写的样子。
可惜……
他不是为了自己而书,他不是为了自己而笑,他不是为了自己而希。
这般的真心真情,明明近在眼前却是……
得不到。
他渴求一生,艳羡一世,只不过想在这四九城得一份真心真情罢了,却在找到这么个人儿以后不得不放下。
而原因只是他不能当个昏君。
为君为帝者,就是要舍了七情六欲,喜恶爱恨,万不能让这些事物扰了自己的眼目,更不逞沉沦于此。
所以,他放开了,就算再想要得到,他也必须舍下这点子期许。
微微叹息。
“梁九功。”康熙轻轻说道:“把这卷孝经拿去烧了吧,再别放在这儿碍朕的眼。”
——无不舍,无爱意。唯决绝而已。
“奴才省得。”
梁九功俯首上前,撤去了案上的宣纸,亦是叹气。
叹这天家无情,或是天家专情,却是不得而知了。
又过半晌。
“梁九功,今儿个朕给太子请的那个满人师傅可是到了?”
康熙看着一张又一张的宣纸被明亮的火舌舔舐,心里堵得慌,便想出去走走。
“回皇上的话,那师傅巳时就已经到了。”梁九功说。
“那便随朕去瞧瞧吧!”康熙起了身,整了整衣饰,便大步流星往外走了。
这辈子,他要宠着的,必须宠着的,就是这大清未来的君主,当朝太子——
爱新觉罗·胤礽。
练武场。
练武讲究个循序渐进,胤禩年幼,又是大半年没碰过了,更应该先练着柔韧,但太子敢不从皇上旨意,明显就是有意刁难,他人只能惋叹八阿哥没抓住圣眷反被太子盯上,再顺从太子的意思。
“孤从小养在皇阿玛身边,这一身武艺都是皇阿玛亲手教的,知晓皇阿玛的厉害,想来这次八弟入住静音阁,一定也学了不少,却不能骄傲了,须知这基础的重要性,今儿日子不早,不如就从这马步开始好了。”太子貌似亲和地扶着胤禩的手,把他带到了师傅的身边,“孤这八弟,天资聪颖,就是浮躁了些,还请师傅看紧了,让他练一炷香的时间便好,莫要失了我大清的人才。”
“奴才自当尽力。”那被选中的师傅十分无辜,只能抱拳领旨。
“那八弟可得好好练着了,勿要辜负孤的一番的期望。”太子满意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说道。
——期望什么?
——期望他死在这练武场吗?
残日之下,胤禩微微苦笑。
天知道胤禩现在有多么地埋怨他这身子,不过是抱了两个孩子,再跪了一会儿,竟连半株香的马步都蹲不下去了。
可是,又哪里只是这些事儿的原因呢。胤禩年幼,筋骨也算不得好,去年寒冬腊月的一场大病让他的身体很是受了些亏损,照那太医的话来说,就算调养个一年半载也不能劳累了,否则新伤挑起旧病,就更难收拾了。
也就是说,他这辈子都不能习武了。
一个不能习武的满人死在这练武场,何等讽刺。
……
时日刚入了秋,但天气还是燥热的,不一会儿胤禩的脑门上就冒出了大点大点的汗珠,且伴随着一阵阵的头晕目眩,眼前也逐渐发黑,五脏六腑都像烧着了似的疼,眼看着就要随了太子的意思,晕死过去,一双微有凉意的手扶住了他,人倏地清醒了。
能在这种天气里保持微凉温度的人,不用想也只有胤禛一人了。
考虑到已经没有了力气,胤禩虽然不愿,也只能任由他扶着。
“四阿哥,这……”那师傅一脸难做的样子,说道:“太子殿下说了要让八阿哥札一炷香的马步,您这么恐怕不合礼数。”
“大胆奴才,怎么敢如此胡说八道,太子一向宽于待人,体恤幼弟,怎么会说那么不近人情的话。”胤禛初具冷面王爷的架势,薄唇一张一翕,便将那师傅吓得跪了下来,“是奴才糊涂,请四阿哥赎罪。”
“你先下去吧。”胤禛觉着手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就想带着胤禩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憩一会儿,神出鬼没的太子又出现了。
“四弟体恤八弟,这无可厚非。但是——”太子浅浅笑着,目光却是阴骘狠利,枉他平日对胤禛亲和可加,没想到是养了条没眼色的白眼狼,竟在这种时候给他添乱子,“可这练武就得狠得下心。”
“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太子说的是。”胤禛暗叹不妙,他和太子颇为亲近,知晓他已经把爱新觉罗家的通病——小心眼儿继承了十成九,自己现在这番动作,以后的日子可就是要难过了,也罢,既然已经做了,还不如更坦荡一些。
“四弟全是为了太子着想。”胤禛跪下,很是真诚地说道:“八弟被免武课的事情满朝皆知,太子今儿带八弟来练武虽为练身子,但也是忤逆了皇阿玛的旨意,若是再出了什么篓子,太子恐怕也不好过。”
“很好,很好。”太子轻轻鼓掌,狠利更盛,“四弟果然是为孤着想,不过若是要表你衷心如明月,不如就陪着八弟一起吧。”
这次太子非常干脆,连疑问句都懒得用了,直接吩咐了下去。
所以等康熙到练武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副光景。
——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练武场的胤禩,一个本不应该练习马步这种基本功的胤禛,还有一个应该专心练武却在旁边盯梢的太子胤礽。
他只不过是让胤禩回了阿哥所,又没把他除了宗籍,这些师傅就以为自己对八阿哥不管不顾了吗?怎么敢违抗自己的旨意准许他那种薄弱的身子来练武。
“巴拉何在?”康熙带了些薄怒,要找这练武场的总师傅开刀。
一个身壮如牛的满人师傅移出了行礼大军,哆哆嗦嗦地说道:“奴才在。”
“你这奴才,端的胆大妄为,朕的旨意也敢阳奉阴违!谁准许你让八阿哥扎马步的?”
“杖责五十大板,半年俸禄,滚去内务府领旨吧!”说到后头,康熙已经近似怒吼了。
康熙这一出责罚来得突然,众人全都吓白了脸,尤其是方才洋洋得意的太子胤礽。
他怨毒地看着胤禩,而后者只是安静跪在地上,藏着一双满怀心思的眼睛,看不出悲喜。
——怎么能,怎么能让他这么个卑贱的小阿哥在那么多阿哥师傅面前拂了自己的脸面。
“且慢。”太子突然插嘴说道:“皇阿玛,是儿臣让八弟一起来练武的。”
“你?”对着自己疼爱的孩子,康熙一腔怒火平息了一半不止,只是在胤礽听来,这一点点小小的怒气,依然是对他的侮辱。
“是儿臣。”胤礽恭敬地说道:“儿臣知晓皇阿玛仁慈,不忍让八弟习武,然,儿臣既为太子,理应为皇阿玛分担,做皇阿玛做皇阿玛不忍做之事。”
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漂亮,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不说,还把自己扭转成一个全心为父分忧的好太子,放从前说不定康熙还要好好夸赞几句呢!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康熙心里头的人已经不止胤礽一个了。
“何来什么仁慈之说,是太医明明白白地说了,不能让老八习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康熙微微皱眉,他竟不知道自己的辛苦培养的儿子是如此急于“分担”他的权利,“你虽是好心,但已经越权,即日起禁足毓庆宫一个月。”
“皇阿玛……”胤礽还想多说几句,却在康熙示意下噤了声,拂袖退安,离开了练武场。
众人皆在康熙的旨意下起了身,惟独胤禩还跪在地上。
一旁的胤禛轻轻地推了推胤禩,想让他起身谢恩,岂料胤禩非但没起,还毫无直觉地昏倒在了石板上,柔嫩的小脸擦过粗糙的地面,就是几道浅浅的血痕,在胤禩死白死白的脸上显得尤为触目。
“八弟。”胤禛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他,康熙却已经早了一步。
他不敢相信,他会再一次看到这个孩子面目苍白地倒在自己的眼前。
他也不敢相信,方才胤禩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心竟会比在战场之上,面对千军万马更加慌乱。
“梁九功,快宣太医。”
帝王面目狰狞,睚眦欲裂,生生吓倒了周围几个皇子阿哥,却不自知。
——那颗应该舍弃七情六欲,喜恶爱恨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计划失败了,我对不起你们,我不应该跑到群里去聊天的,但是我明天一定会双更的,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哭泣]握拳。
悲催的太子小童鞋,请你自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