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六章
十月初五日,康熙谕吏部，户部,兵部三部：趁此冬令农闲之际,欲观览民风,询查吏治,简阅禁旅,整饬军营，共携皇太子兼太子妃，诚郡王,四贝勒，七贝勒,九贝勒与十贝勒亲眷十余人,往西南陕西，山西，河南等地。
十一日从京师启程，二十二日抵达平定州，却不先去官府宅邸，在客栈各自换了常服在街上荡游。十里长街，人声鼎沸，虽比不上江南销金窟，但好歹是和乐安康，商贸具荣，因他们来的早，正是吃早饭的时候，康熙选了一家露天的小摊儿，与胤禩共坐一桌，钰瑶留在马车内，自有宫人服侍，其他人则零散而坐，学着康熙的样子，给自己要了一份儿豆腐花儿。
豆腐花儿虽是姑苏人家的玩意儿，但在这儿也做得极好，豆腐极嫩，淋上少许红油，微微的辣味里还有虾皮的鲜味儿，康熙满意之余便和那摊主儿唠起话来，听他说此处吏治甚好，没有官府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情，便觉得胃口大开，又要了两个肉包子。
然而就是这样的繁华景致里却无端行走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似乞非乞，为首的那个须发皆白，逢人便打听着什么，被一个小贩重手推到在地，一时半刻起不来，他身后一群人攥着拳头忍着没动手，上去将他他扶了起来，这般隐忍模样一看便知是外乡人。
梁九功给另外伺候的人使了个颜色，将他们一群人统统请到了摊前来，少说也有十来个吧，多半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看着热腾腾的食物一个个兀自咽口水，却都是极有规矩的，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那为首的人瘦削却是身形挺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凌厉，细细闻着仿佛有有一股药的苦味儿，非常年浸淫医药而不可得，不像是那街头乞丐，竟更像是豪门里出来的管家爷们。
“老人家，这冬日里怎么这样走动？”给每个人要了一碗豆腐花儿加两个肉包子，康熙让那为首的人与他们一桌，甚为宽厚地问道：“看老人家的模样，似乎不是本乡人。”
“的确不是本乡人，我们是从山东来的。”那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言谈举止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不卑不亢的没有半分差错，“老朽姓王，单名一个兴字，有幸遇上贵人，敢问尊驾姓名，来自何处，日后当做牛做马报答今日恩情。”
“敝姓罗，单名一个烨字。”康熙微笑，道：“这是犬子罗魃，家中排行第八。”
“敢问罗老爷，可是那鬼怪的魃字？”见康熙点头，王兴皱眉问道：“如何能用这样凶煞的字。”
“小儿因常年有病，故拿这鬼怪入名镇压。”康熙对答如流。
各处的风俗不同，故而王兴没有再追问下去，反倒是仔细地看起胤禩的面色，又把脉，皱眉道：“老朽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患过痨病。”
“年幼时得过，如今已经养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很久不再犯了。”胤禩这几年调理的极好，轻易看不出来病容，却被这头一回儿见的人一语说中，顿时起了好奇，道：“老人家这样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吗？”
“现下只是粗略看过，这种病比不上娶她，不是能说个大概就罢的，公子可否愿意让老朽好好看过。”
“放肆，哪里来的狂妄东西。”胤禟坐在隔壁桌上，愈发听不下去，说道：“八哥这样金贵的身子，怎么能让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胡乱去看。”
“这位小公子说的极是。”王兴闻言亦不怒，很有容人之量，只道：“也怪老朽不曾说清楚。”
“我是山东的一医药人家的管事，自幼跟着老爷一道学习医药医理，如今因为山东灾情日重，朝廷派发下来的赈灾银两始终未到，故逃难至此，如今已有二十日的光景。”王兴越说声音越发悲切起来，“我家老爷乐善好施，每日分发食粮给那些灾民，谁知那些人不知感恩，反倒算计起王家的粮仓，老爷素来善心，哪里能知道他们那样的黑心种子，就……就给他们害死了。“说到这儿，老人忍不住落下泪来，带来的少年们也忍不住一起哭了，想来他们家的老爷果真是个大善之人。
“我听说朝廷半年以前就派了银两下来，如何能今日都不到。”康熙原本听胤禩的病有法子治，心情很好，这下又被王兴一下子给散了去，他倒是想安慰着王兴的，然而心中怒火已经烧起来了，说话自然带了火气。王兴何等伶俐的人精，原本见康熙等人衣着不凡就心中生疑，如今再看这样的怒气，心中有数，晓得必然是京中出来的大官，立马跪在康熙面前，道：“罗老爷，请您为我家老爷，为山东的百姓做主啊。“言毕，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身后的人也依葫芦画瓢地做，一时豆腐摊儿前砰砰砰的都是磕头的声音。
“老人家无需担心，我自然是要做这事儿的主的。”康熙上前去扶起王兴，对梁九功说道：“你去在我们住的客栈里开几个房间让他们住着，去买些衣服让他们换上，他们原本就是体面的人。”
“罗老爷大恩。”王兴作势欲跪，这会子康熙拦住了，又怒又喜地说道：“这也不全全是为了你们，我儿的病就交给老人家照料了。”
“老朽自当竭尽所能，为公子去病，报答您今日恩情。”
打发梁九功去安置王兴等人后，康熙又在其他几处遇到了从山东逃难而来的人，脸色差到比砚台还黑，又因为冷，其他人跟着也都意兴阑珊，没有了最初的好兴致，就都回了客栈。
王兴等人已经沐浴更衣过了，编好了辫子，王兴不用去说，难得是几个孩童，清秀明净，落落大方，竟是比那些侯门公子更像侯门公子，王兴还说，这些都是身有顽疾而被丢弃的孩子，康熙便觉得胤禩的病情更加有希望了。
“我还是觉得那老头子来历不明，就这么让他们去胡弄吗？”胤禟悄悄走到胤禛身边说道：“不是说我要咒八哥，可从未听说过这痨病是能治好的呀！”
“你哪里能知道皇阿玛的意思，他恨不能将天下至宝去换八弟身体康健，断不能害了他，那王兴身上的药味儿你可闻见了？”见胤禟点头，胤禛便继续说道：“那可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弄得出来的味道，少说也要十几年的，可见的确是出自医药人家，退万步来说，我们自个儿带着的太医也在一直在旁看着，量他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
“你怎么这样清楚？”胤禟习惯性地打趣儿他，“八哥是皇阿玛的心尖子，难不成还是你的。”
“胡闹，你不想你八哥的病好了吗？”胤禛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胤禟的脑门上，他便知趣儿闭嘴了。
胤禛，胤禟这边儿碎碎念着，胤禩那边儿则神色凝重起来。
原是那王兴所说，痨病越无论如何好好地养都是养不好的，胤禩已年逾二十，常年吃药把病压下来，要是到了日后爆发出来，那当真是痛苦万分，逼死的也是有的，但要是治，依胤禩的年龄至多三分把握。且那手段也是比较凶狠的，连续一个月不能停，再好好调理一年，不能吃辛辣重味之物，更不能碰酒，连梅子酒也不能。
“小公子，你可要想好了，要不要治。”王兴问道：“左右得了这种病必定是要受苦的，只看您是要什么时候受苦了。”
“正是像老先生说的那样，既然早晚都要受苦，倒不如现今全都受了，往后也不要叫儿女忧心。”胤禩向王兴作揖说道：“还要请老先生多费点心思了。”
大抵是接触惯了这样的公子哥儿，王兴坦荡荡地便受了胤禩的礼，胤俄看他那高傲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八哥这样待你已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你如何还能叫他给你行礼。”
王兴长这样大年纪，还真没见过来求医问药的人还那么嚣张的，呆在那里不说话了，只听见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道：“这痨病治起来费心费力，凭你什么样的主子，我爷爷都受得起这样的礼。”
“你！”胤俄哪里能想到那少年还能回嘴，伸了一个指头出来，恶狠狠地像是要戳死他似的。
“人看着清清秀秀的，牙倒是挺尖利的。”少年出来一搅和，正好给了康熙一个台阶下，省了自暴身份的麻烦，道：“你叫什么？”
“名唤王志，是老朽的孙子。”怕自个儿孙儿在唐突了这群贵人，王兴立马代为说道：“他自幼得老爷青睐，专学疑难杂症，沉疴难治之病，小小年纪已经颇通此道，只是鲜少与外人接触，不懂得怎么说话，还望各位贵人见谅。”
“老人家说笑了，也是我这小儿子，家中一直宠着，心直口快，恼了他的。”康熙笑道：“这一查治就到了晚膳的时辰，老人家来与我们一道用膳吧，你这孙儿我看着也很是喜欢，一并带来和我的几个儿子玩一会儿。”
“那老朽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兴站起，跟着康熙一块去雅间。
胤禩与几个兄弟跟在康熙后面，看他与王兴讨论着自个儿的病情，客气做小的样子，不自知地红了眼眶。
明明是相同的面容，相同的音色，却仿佛与记忆中那个说着“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的那个人分做了两个，那日的康熙能不顾他生死关头，已近垂危，将其由邻近畅春园的别墅移至城内家中，今日的康熙亦能为他未来的好坏，在一个普通大夫面前客气做小，或许当真是两个人了。
胤禩实在不是个拘着陈年规制的人，用来搪塞康熙的一个借口罢了，知晓自己若有一日能真真解开心结，忘了前生的苦恼，定能接受那样的感情。
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