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六十九章
裕亲王府还是像往常那样安静,或者说比过去更加的安静,自胤禩进门起就没见到几个人,更不要说是哭声,府里的几株红梅或含苞待放,或已经盛开,反正是开得极好的,又有几棵常青老树,墨绿色的叶子,两者彼此相映生辉,看了心中很是舒坦,各种颜色的花儿都有了,总之是不见白的。
轻车熟路地走进福全卧室,胤禩并不行礼,只是清亮地唤了一声坐下。
“怎么来的这样晚,烫好的酒都凉了。”福全精神抖擞地坐在炕上,身上围了一件极艳的红色大袄,身前乱糟糟的铺了十几本书籍画作整理着,丁点儿将死之人的落魄没有不说,看样子竟是比胤禩还要好一些,他见那张尖尖的小白脸忍不住心疼地说道:“不过也好,依你的身子,我是不应拾掇你喝酒的。”
“还未来得及和二伯说,这次西巡被我们碰上了一位叫王兴的神医,出自山东医药世家,说是有治疗我这样痼疾的方子,待日后治好了,我定陪二伯喝个痛快。”胤禩整了整衣衫坐到福全的身旁,边同他一块儿整理,边说道:“孟德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劝诫人不要沉迷于酒色,在有限的时间里立功建业,似今日这般无酒,怎能许下这样的美好愿望。”
“自是如此,只是恐怕……二伯不能陪你了。”男子一如既往的温和宽仁,丝毫看不出他曾经也是个挥血沙场,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他看着他心疼的孩子,抱歉地说道:“人各有命,而二伯自个儿清楚,我的命数就要结束了。”
“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这样的病即使治得好,往后的日子里都得拿参汤吊着,着实是辛苦,我这一生不想这么辛苦的结束。”福全轻轻地拍着胤禩的肩膀,微笑道:“你应该觉得幸运的,在很久之前你就已经得知了我不久于人世的消息,而不至于因为我的离开而深受打击。”
“我这一世,曾作‘愿为贤王,辅佐明军’一誓,这也是我毕生的心愿如今台湾统一,三藩平定,准噶尔退兵臣服,雅克萨也归于大清,内无忧而外无患,百姓赞颂,是为达成誓言,心愿已了,现在连你都找到良医,治愈有望,我便再无其他遗憾了。”福全的眼神清明,却因为说了那么长一段话而微微喘息,他摆手示意胤禩无事,轻咳两声继续说道:“人当知足,知足常乐,我虽残生病痛缠身,身边儿却有子嗣环绕,有人远在他方仍然无时无刻的牵挂,当真是妙极妙计,别无他求了。”
“二伯怎么能这样说,你还未见我的孩子,听他唤你一声玛法,如何能圆满了呢?”胤禩如同孩儿一般声音绵软干净,他道:“您待四哥的孩子这样好,也不怕我吃味吗?”
“小孩子家家的,也不怕别人笑话。”温润的男子亲昵地捏了捏胤禩的鼻梁,却依旧正经地说道:“你听我和你说,别打岔。”
“你是我见过的孩子中最聪慧的那个,为人温厚宽仁,却不是一味的放纵他人,毫无底线,然而老理说得好,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求的太多……一如同先帝那般。”福全身形渐渐委顿下来,声音轻而沙哑,却还是执着地说着:“宫里的秘闻我本不应该多说的,但我如今……也再没有人会怪我了。”
“先帝一生爱着孝献皇后,因为她的死而放弃天下苍生,舍弃他的亲生儿女,一世常伴青灯古佛左右,看似无欲无求,却是所有人都最放不下的那个,我不愿你日后为了这样的爱或恨葬送余生。”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无所谓当不当得成皇帝。”
那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胤禩为那个已经沉睡过去的男人拢了拢大袄,又整理好了炕上那些书册画作,轻声说道:“侄儿谨记,二伯不用再担心了。”
当夜三更,裕亲王薨,
康熙与裕亲王一向交好,深更半夜龙辇依旧驶到裕亲王府,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明亮如同白昼,过往的丫头婆子稀稀朗郎,听不见多大的声响,长子保泰站在门口接待来王府吊唁的人,哭的如同泪人一般,与康熙胤禩等人行过礼说道:“下午太子爷来的时候,他老人家看着还见好,晚膳命人拿到屋外去吃,身边不肯让人跟着,过了半个时辰再去的时候,就……就没了。”说着抹抹眼泪说道:“他老人家一生过得安静惬意,薨时亦没有多大的苦楚,竟是我等做儿女者最后的慰藉了。”
各自伤心着,众人也只不过能相互劝慰着哭,在内室遇上钦天监阴阳司的人,与福晋商量着择日停灵,如今虽已是年下了,一般丧事是不大办的,但是按福全爵位毕生功绩与其自身的品德行为,仍是按例停满七七四十九日,康熙又下旨辍朝三日,诸皇子包括远在宁古塔的胤祥胤祯皆回朝祭拜,以上种种已经是开朝以来最大的恩典了。
再进了内室,方才还在互相劝慰的人这下子全都红了眼悄悄地抹眼泪,甚至连康熙都至于灵枢前哀哭不已,当真情真意切。
福全对于康熙来说,是兄长,是导师,是良臣,是益友,福全性子温和,与诸兄弟自□好,与只差一岁的康熙更是感情甚笃,他登基之后数年,私下里仍旧以兄弟相称。
“死对于二伯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相较于康熙泪眼婆娑,胤禩看起来更加淡定从容,他远远地看着那个藏着福全的棺材,说道:“二伯他一生闲散惯了,几乎不曾被外物所烦扰,如今他也不再被那些苦药纠缠了,心里定是得意的。”
“我此生见过太多的人,却无一如他这般任性妄为。”年轻的男子靠在康熙的身上,嗓音里略带了哭腔却硬是捱着不掉一滴眼泪,笑颜依旧,“畏权惧势就舍弃皇帝之尊,甘做王爷,厌恶朝堂权力倾轧,言官妄言,就自请削职,赋闲家中,连如今生死之事也是如此。”
胤禩回头转向那兀自伤心的男人,眼中有抹不去的思念与悲凉,然而笑道:“我与我说,这病并不是治不好,只是他嫌治疗麻烦,汤药太苦,不愿以此终生,于是就像现在这样干脆利落地就走了,留下我们几个给他伤心难过,指不定就躲在哪儿看我们笑话呢?您说说,这是打得多好的如意算盘。”
“他做长辈的都这样了,为何我就要守着这早已破败到底的身子,如此这般劳心伤神呢?”胤禩冷不丁地问道,“他都这样把自己关在这黑布隆冬的棺材木头里了,为何我又要在这里好好爱惜自己呢?这样公平吗?”说着声音竟是愈发的凄厉起来。
康熙看着胤禩在自己怀中不断扭动,声嘶力竭般大吼,一时不得已,在他后颈上狠狠一敲,扶着他瘫软下来的身子对高明说道:“将你家主子送回宫里,切记不得饮酒,不可碰辛辣食物。”
“嗻。”高明回道,他虽觉得那一下敲在身上的确是疼,却也知道依他主子与裕亲王之间的关系,心中的苦楚才是痛的,应该好好的待在宫中休养,以免误了那几日来辛辛苦苦的治疗,那便是误终生了。
接下来停灵的日子,毓庆宫被侍卫守得严严实实的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每日有人送饭进去,胤禩并不反抗,每日的吃下去,却渐渐有了当日呕病的一丝,几乎不能吃进去多少,养病是攒起来的好气色这会儿全都没了不说,仿佛还比从前更加憔悴,果真是用了十成十的新的。
胤禩不是个轻易与人交心的人——从他与康熙几年如一日的纠缠与拒绝中就可以看出来,但他若与人交心,那必定是全心全意地维护爱惜,这样的人不多,他的额娘,弟弟,还有福全,他的二伯。
比起前面的人,他过去与福全的交集只限于公事上为数不多的几次,私下并无深交,却就是这几次,他在一开始就将对方当作了值得交心的人,斯人离世,心中仿佛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不停地往外冒血疼得厉害。
更何况是今日,朝夕相处过了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福全小朋友终于走了……【他再不走我就要走了】
最近事情太多了,我表姐领养了一孩子,想回老家做个仪式,但她婆婆就是不同意,把我表姐气得天天跑我们家里来哭,我和我妈妈就天天陪她到处逛逛,放松心情,累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