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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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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三尺,他也不说话,只是用狭长眼眸死死盯着人,直将人盯走。

他对别人都这样冷漠,唯有对赵常乐不同,似乎知道她对他好,所以对她有一种格外的亲近。

不论她去哪里玩,公子息总会跟在她身后,默默的,像一个影子,在她看不见的时候,用贪婪的目光盯着她。

狭长眼眸中,他的目光多么深沉,像漩涡,恨不得将她淹没。

赵常乐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她想,其实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如果她要替父王报仇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她自己。

如果她没有把公子息救出冷宫的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父王不会死,赵氏不会亡。

罪魁祸首是她。

她垂下眸,看着一旁的灯火,想,既然如此,那她就和公子息一起死吧。

这时,公子息似有所感,慢慢的睁开了眼。

赵常乐将有所情绪敛下,露出欣喜的模样,仿佛故人重逢,所有恩怨都不在。

“息哥哥,你醒了!”

她甚至恰到好处的,落了一滴泪。

“笑儿?”

公子息愣住,“你——”

“我逃出来了!你手下的一个暗卫,把我救出了!”

看着公子息肩上的伤,赵常乐惊慌,“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吗?疼不疼,严重吗?”

好可惜啊,为什么这个伤没有直接要你的命呢。

不过也好,你不死在别人手上,就会死在我的手上。

公子息却不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伸臂,将赵常乐抱在怀里。

怀抱里少女身躯柔软,公子息这才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

赵常乐乖乖卧在公子息的怀抱里,脸上都是久别重逢的笑。

好可惜啊,匕首刚才被暗卫拿走了,如果匕首还在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杀了他呢。

匕首插-入他胸膛,然后旋转一圈,她应该可以听见血肉的声音。血会喷在她脸上吗?

血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公子息的血是冷的还是热的呢。

赵常乐想。

公子息本想问赵常乐是如何逃出来的,但忽然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涌上他的心头。

“你……这几日被人掳走,没有受苦吧?”

你被杨错掳走,他是否将你过去的记忆都告诉你了呢?

如果是的话,你如今又作何感想呢?

在杨错的影响下,你恢复记忆了吗?

公子息将赵常乐从怀中推开,伸手抬起她的脸。

少女目光盈盈怯怯,都是重见他的喜悦。

她眼中的情绪是真的,亦或是假的呢?

公子息目光锐利,盯着赵常乐,“那个掳走你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赵常乐点头,“我知道呀,他说他叫杨错,还说你不是我夫君,我失忆之前喜欢的人其实是他。”

赵常乐恰到好处的露出一分迷茫来,“他说的是真的吗?”

公子息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嘴上却依旧挂在如常的笑意,“笑儿觉得呢?”

赵常乐认真思索片刻,“可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失忆之后第一个人遇到的就是你,就算我以前真的喜欢他,我如今喜欢的也是你啊。”

如果她对公子息说,自己一句话都不信杨错所说,那也太过笃定,公子息是不会信的。

反而这样对过去之事不置可否,只看未来,才能骗得过公子息。

公子息低眸,看到少女眼眸赤诚,仿佛过去的一切恩怨都没有。

感受着肩上的伤口,公子息忽然闭上了眼,将赵常乐抱住。

管她说的是真话,或者是谎话。

有她陪着,就很好了。

公子息的下巴抵在赵常乐的肩膀上,赵常乐则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真好,她又回来他身边了,而且这一回是她主动回来的,而非他强求。

就算是死,都没有怨恨了。

赵常乐缩在公子息怀里,眼眸却落在不远处的油灯上。

这屋子是全然的木质结构,公子息身下是棉絮被褥。

将油灯倾倒在被褥上,然后火苗就会立刻蔓延开来。

在一片火海里,她会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口鼻。

火光蔓延,将他的衣服烧掉,皮肉烧掉,心脏烧掉,灵魂烧掉。

光是想到这一幕,赵常乐就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想要颤抖。

公子息似乎感受到她在颤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冷?”

赵常乐顺势往他怀里缩了缩,“嗯,冷。”

听到赵常乐说冷,公子息将自己的外袍解开,披在赵常乐身上,又重新将她搂在怀里,“这样子还冷么?”

赵常乐看了一眼公子息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

他往日的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今日许是因为受了伤的原因,面色更差,甚至有一股青灰色蔓延。

可只是肩上一道小擦伤而已,会这样严重吗?

赵常乐皱眉,“你的伤……很严重吗?”

公子息却只是认真低头看着他。

破屋陋室,他靠着漆黑墙壁,身下是破烂被褥,可他笑起来时,却皎皎如月,慵懒又多情。

他眸色多么认真,看着赵常乐披着自己的深红大衣,仿佛看到她身披嫁衣。

“不严重。”

不严重,只是箭头淬毒而已。

他逃跑时,毒素从伤口进入血液,迅速流遍全身。

杨错当真狠毒。

便是赵常乐不来,公子息想,自己怕是也命不久矣。可她还是来了。

老天也不忍他死的孤独,对吧。

此时此刻,灯火昏昏,她披着他的衣服,像是披着嫁衣。

这破陋小屋就是洞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公子息一辈子寡亲缘,生命中所有的温暖都是赵常乐给的。他的执念也只有她一个。

他将赵常乐抱在怀里,感觉到血液中的毒素在流淌。

但他还是紧紧抱着她。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夜色是多么安静,那些遍布全城的搜捕,一点余波都没有影响到这小小院子来。

赵常乐挣开公子息的怀抱,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他睡的很熟。

她压下自己眼中的冷意,站起来,走出门外。

院子里两个暗卫席地而坐,见她出来,立刻睁开了眼,“女郎,何事?”

赵常乐对那个一来就没收了她匕首的暗卫吩咐道,“息哥哥受伤了,伤口不处理会恶化的,他本来就身体不好,万一发烧了怎么办?这会儿大半夜的,他们应该也没有在搜捕,你偷偷去药店给他弄些药回来。”

那暗卫皱眉,“这是公子的吩咐?”

赵常乐仰着下巴,“你什么意思?你若不信,进去问息哥哥。可他刚睡不久,你自己去叫醒他!”

那暗卫不语,赵常乐冷哼,“我只是要你抓药,你何必如此推搡?”

暗卫沉默片刻,闷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说罢站起来,倏忽就跃上墙头,像黑猫一样不见了。

然后赵常乐才对另外一个暗卫道,“夜深了,你去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毕竟马上就要睡了,睡前最后查探一下。”

那暗卫亦点头,跃上墙头不见了。

于是这农家小院里,只剩赵常乐与公子息。

赵常乐走入屋里,坐在公子息床边,手里拿起灯盏。

他睡的多熟,眉修目长,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位兄长。

她对他掏心掏肺的好,最终却导致自己家破人亡。

赵常乐面无表情地端着油灯,欲将油灯倾倒在被褥上。

谁知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伸出来,牢牢的抓住了她的手。

本该熟睡的公子息睁开了眼,“笑儿,你恢复记忆了?”

赵常乐大惊,连忙就要抽出自己的手,可公子息的手却死死抓着她,她竟然一动都不能动。

公子息脸色不变,甚至眼眸中更加缱绻,看着赵常乐,“你想杀了我报仇,是吗?”

赵常乐恨意蔓延,死死瞪着公子息。

感受着肩上的伤与体内的毒,还有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公子息忽然笑了。

“我最疼笑儿了,笑儿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公子息眉眼深情,望着赵常乐,“哪怕笑儿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我要你和我一起死。”

他声音低低的,虚弱喑哑,却格外暧昧,仿佛是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

油灯被公子息擎在手上,赵常乐盯着那一豆灯火,良久,忽然笑了笑。

“好呀。”

她站了起来,将门闩插紧,将窗户紧闭。

屋内的人逃不出去,屋外的人也进不来。

赵常乐眸中有癫狂之色,她坐在了公子息面前。

是公子息屠了赵氏,可最初将公子息从冷宫里放出来的,是她。

罪孽追踪溯源,原来都在她身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一起死。

公子息伸臂,将赵常乐搂在怀里,然后右手一松,油灯掉在被褥上。

火苗遇棉,迅速开始燃烧。

火燎上木质的墙壁,燎上公子息的衣服,也燎上赵常乐的衣服。

无论衣服本来是什么颜色,此时被火灼烧,就是火一般的红。

是婚服的颜色,犹如他们今夜新婚。

火苗往墙壁上窜去,蔓延向上,开始燃烧房梁。整间屋子都被烧的火红火红的。

你看,这是洞房的颜色。

公子息将赵常乐抱在怀里,低头吻她头顶的发。

肩上的毒,顺着血液已经流遍了全身,他开始觉得四肢麻木。

傻姑娘,就算你今夜不来杀我,我也活不了多久。

可是你来了。

你来了,我就不会放过你。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今夜是洞房夜,我们死在火海里,躯体纠缠,骨灰融合。

没有人能把他与她分开,就算杨错也不行。

你看,这是他的女人。

赵常乐闭着眼,心满意足的躺在公子息怀里,甚至唇角挂着笑。

她从没有这么开心过,真好呀,终于可以报仇了。

可忽然她又想起杨错。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这座小城里有许多条街道,许多条小巷,他现在在哪一条街道里,替她苦苦追索着公子息的下落?

等他发现她不见了,又能不能猜到她的下落?

她被火烧成灰之后,他又能不能认出她来?

口鼻里吸入浓烟,赵常乐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笑儿……笑儿!”

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赵常乐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就响在屋外。

是……杨错?

他怎么来了?

赵常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一双手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公子息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将赵常乐按在怀里,“你想去找他吗?”

“你说过的,要和我一起死,你怎么能去找他呢?”

你是我的。生是我的。死是我的。

吸入了太多烟雾,公子息不过说了两句话,就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却仍然死死将赵常乐抱在怀里。

这是他的。

是他的。

没有人抢得走。

杨错冲入屋内,只见屋里到处都在着火,烟雾蒸腾,他只能看到眼前方寸,忽然之间,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声。

是公子息的声音!笑儿一定也在那里!

杨错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就看到熊熊燃烧的床榻上,公子息躺在那里,怀里抱着赵常乐。

“笑儿!”

杨错见状,立刻就要冲过去,可屋柱却倒塌下来,横在他面前。

公子息闻到皮肤焦臭的味道,感觉到自己的脊背正在被灼烧。

很疼啊。

笑儿疼不疼呢?

她可是很爱美的,被烧的面目全非之后,做鬼都会很不开心吧。

公子息的思绪忽然开始漫无边际起来。

他想起他这一生,觉得自己当真可怜。

他出生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他怀着怨恨而生,受着冷漠而活。

只有这个人,只有怀里的这个人,从不曾歧视过他,甚至对他格外热情。

小姑娘红衣如火,一叠声的喊他,息哥哥,息哥哥。

真是喜欢她啊,喜欢到骨子里。

喜欢到不允许她的目光看向别人。

喜欢到哪怕是毁灭她,也要把她留在身边。

怀中少女一动不动,已经被烟雾熏的晕了过去。

公子息去抚摸她的脸,却摸到她眼角有些湿润。

是眼泪么?

为什么哭呢,我都将命给你了,你怎么还不开心呢。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呢。

公子息躺在着火的床榻上,他看到屋梁被火烧断,吱呀呀的,再支撑不住,朝下砸过来。

正正好好,会砸在他和笑儿的身上。

你看,我马上就死了,你开心一点行不行啊。

公子息的手指擦过赵常乐的眼角,将她的眼泪擦掉,然后猛然伸手,用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将赵常乐一把推了出去。

杨错,接住她吧,公子息想。

她答应了跟我一起死,可我终究是不舍得。

喜欢她,喜欢到想要毁灭她。

喜欢她,又喜欢到想要拯救她。

罢了。

这辈子,放过她了。

房梁砸落,轰然一声,砸在公子息身上,砸破了床榻。

而杨错将赵常乐扯在怀里,就地一滚,避过了砸来的横梁。

“笑儿,笑儿!”

杨错叫了几声,赵常乐毫无反应,已然晕了过去。

杨错直接将她打横抱在怀里,火海里左冲右突,掉落的房梁,倒塌的屋柱,燎起的火苗,他一一替她挡过,赵常乐被他护在怀里,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

终于冲到了屋外。

冲出来的那一瞬间,整间屋子倒塌下来。

声响如雷,昏迷中的赵常乐,终于睁开了眼,迷迷蒙蒙之中,她却看到火海里站着一个青年。

深红衣服与火融在一起,发乌黑,面苍白,他站在火海里,被火烧化,却朝她微笑。

你看他笑起来,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

“息……哥哥……”

赵常乐低声喃喃。

在她心里,是一日哥哥,就永远是哥哥。

有一年杏花开了满天,青年站在树下,将她抱起来,放在杏树上。

她不安分,使劲摇晃着枝干,于是杏花纷纷落下,落了他一身。

杏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息哥哥……”

她终于杀了她的哥哥。

☆、第 47 章

#47

杨错回到县衙时, 所有人都被他吓到。

因他刚从火海中出来, 那些倒塌的房梁与屋柱都砸在他身上,瞬间就留下一道灼热的烧伤印记。

脊背上、胳膊上、肩上,他后背的衣服几乎都被烧毁,露出的肌肤上都是黑色的灰烬,又或是红色的血肉。

但他身体正面却毫发无伤,因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昏迷过去的少女。

所有的伤害都被他承担下来,少女安静躺在他怀里, 仿佛只是沉睡。

他双手沉稳,将赵常乐轻手轻脚放在床上,对大夫说, “快……看看她!”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直接跌在了床边。

……

从树上刚割下来的漆是乳白色的,片刻后就会变成黑色。

闻起来很刺鼻, 有经验的漆工说千万不可用手直接触碰, 否则哪里碰到漆哪里就会生疮。

但他面无表情脱掉了衣服,用手掬了一把乳状的漆,然后一寸一寸的将漆抹在自己身上。

刺痛, 麻痒,腐烂, 流脓……

杨错沉浸在自己前世的梦里,漆身的痛苦是如此熟悉,让他即使在梦中都皱起了眉。

这时,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有一双手轻抚过他背上的伤口,然后冰凉药膏抹在伤口上,让他忍不住舒服的喟叹一声。

杨错醒了过来。

但梦中那生漆抹身的痛感犹在,甚至更加剧烈,尤其是后背上。

杨错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是他后背的烧伤。

他欲直起身体,可稍稍一动,就觉得脊背生疼,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便听身后传来惊喜的声音,“你醒了?!”

这声音又熟悉,来自赵常乐;却又陌生,因为很哑。

杨错转过头,看到赵常乐坐在床畔。

她面色如旧,只是苍白几分,裸露出来的脸颊、脖颈或者双手没有一丝被烧过的痕迹,像是那一场大火就不曾存在过。

“笑儿?”

赵常乐点头,“嗯。”

杨错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方才在给他背上烧伤处抹药膏,此时手上都是黑色粘稠的药,被杨错抓在手里,他却不放手。

“你没事吧?可有哪儿不舒服?怎么来照顾我,你快去歇着……”

杨错还记得赵常乐被他抱出火海时呼吸微弱的模样,那时他以为她要死了。

像前两次一样,她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赵常乐浅笑,“我没事。是你将我及时救了出来,我只是吸了太多烟雾,晕了一夜就缓过来了。”

所以她如今说话有些哑。

“我只是小臂和小腿上有一小片烧伤,上过了药,并不严重。”

“如果不是你,我怕是已经葬身在了火海里。”

像公子息一样。

想起公子息,赵常乐垂下眸,忽然有些失落。

她转移话题,“你背上的烧伤很严重,你趴着别动,我给你抹药。”

杨错听话趴着,他上身赤-裸,赵常乐的手指凉凉的,剜了一块药膏,轻柔的拂过他脊背上丑陋的烧伤。

杨错忽然想起前世,山洞里那个满身是疮的姬错,也曾这样被中山公主照料过。

屋里很安静,赵常乐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仿佛火海与死亡,都不曾存在过。

这时杨错忽然开口,“不要难过。”

脊背上,赵常乐的手指滞了滞。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要难过。”

有一颗泪,毫无征兆的滴了下来,落在杨错的背上。

她不难过的,赵常乐想,她一点都不难过。

你看她心心念念,都报仇了,她多幸运,都没有和仇人同归于尽,从火海里逃出来,竟然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她有什么好难过的。

赵常乐迅速以手背擦过眼泪,强笑道,“我没难过——”

她的话没说完,杨错坐了起来,转过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他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没事了,都过去了……”

像哄婴儿一样,他低声在她耳边,“都过去了。”

被屠宫的仇恨过去了。

公子息也过去了。

所有的痛苦都过去了。

在沉默中,他这样说。

赵常乐觉得眼眶有些热,但很快闭上眼,将泪逼了回去。

只为公子息流一滴眼泪就够了。

其实她不是难过,也不是伤心。

只是觉得空茫茫的,晦暗难说。

赵常乐慢慢将自己的情绪缓了过来,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杨错的上身是赤-裸的,而她自己方才,就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她瞬间脸红,一把推开杨错,杨错没提防,被她往后一推,脊背抵在墙上,背后的伤口被碰到,痛的他身体一缩,脸色顿时煞白。

见杨错如此,赵常乐顿时又是慌乱,“你没事吧?”

剧痛也就是那一波,等杨错忍过之后,就看到赵常乐满脸焦急、几乎欲哭出来的模样。

于是刚到嘴边的无事,就被他咽了下去,他嘶了一声,很虚弱的样子,“好疼……”

竟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直接倒在了赵常乐身上。

赵常乐欲扶住杨错,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她扛不住他的重量,瞬间就被他正面压在床上。

二人面庞近在咫尺,赵常乐能看到他黑鸦似的眼睫,他瞳孔非常浅,倒映出她的模样。

眼里却有浅淡笑意。

赵常乐瞬间脸红,伸手去推杨错,“你——你故意的!”

“登徒子!”

这称呼熟悉,杨错轻笑一声,不再逗她,撑起自己的身子。

赵常乐如蒙大赦,从他身下缝隙里逃了出去,站在床边,忽然不敢看他赤-裸的上身。

“我……我不给你抹药了,我叫药童来——”

“还难过吗?”

打断了赵常乐的话,杨错忽然问。

赵常乐愣了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方才晦涩的心情已经消失了。

原来他是在安慰她吗。

故意闹她,故意逗她,是希望她尽快从那种难以言说的晦涩心情里走出来。

这个人……连安慰都是这样默不作声的。

赵常乐摇了摇头,“没事了。”

又嘟囔了一句,“算了,药膏都抹了一半了,做事不能半途而废。”

她瞪着杨错,“你好好趴着,不许乱动,我给你上药!”

杨错笑,“好。”

赵常乐在床畔坐下,又抠了一块膏药,在掌心轻轻揉搓化开,然后指尖蘸上一点,轻抹在他后背上。

后背纵横交错,都是烫伤。

被救出火场时,赵常乐被烟呛的失去了意识,但隐约能感觉到自己落在一个稳定的怀抱里,周围是砸下来房梁与屋柱,而那个怀抱护着她,将所有伤害都挡住。

她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开心和难过混杂在一起,令她嗓子一时有些涩。

她想,她果然还是很喜欢这个人啊。

经过死别,经过生离,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他身边。

背上的伤一一被抹上药膏,脊背靠下,临近尾椎骨的地方也有一道烧伤,但被裤子边缘挡住。

赵常乐没有多想,只是想着不能漏掉任何一处,于是伸手将他裤子往下拽了拽,谁知杨错身体一僵,忙转过身来,一把抓住赵常乐的手。

“别乱动!”

他声音忽然哑了起来。

杨错觉得,被火灼烧的疼痛都不算折磨,被她上药才算折磨。

她的手指划过他脊背,他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偏她什么都不知道,动作还那样轻柔,抹药的动作简直像是抚摸,竟然还去扯他的裤子!

她到底懂不懂!

忍着此时万不该产生的身体反应,杨错抓住赵常乐为非作歹的手,他怕再这样下去,自己先要受不住,作出什么真正的登徒子事情来。

赵常乐却一时没反应过来,目光还有些呆愣,“你别乱动,药还没上完。”

她此时才看清,面前杨错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潮,而浅色眼眸却忽然深邃起来,定定凝望着她,似有隐秘欲-望在其中。

他手掌上的热意,透过二人贴合的手,传入了她的掌心,似要将她血液都煮熟。

赵常乐瞬间明白了,脸红的不像样子,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你……你……”

她慌慌放下药膏,“剩下的你自己抹,我去看看药煮好了没!”

说罢匆匆就跑了,连门都忘了关。

☆、第 48 章

#48

赵常乐一路逃到院外, 靠着墙, 以手捂住自己红的发烫的脸,可又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手方才是替杨错抹过的药的。

仿佛透过指尖,她的脸蹭到了杨错裸露脊背上……

她连忙将手甩开,觉得脸更红了,冲到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将自己的手指细细洗过, 这才将脸上红晕压了下去。

赵常乐走后不久,本地县令就来寻杨错。

杨错盘腿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件纯棉中衣, 盖住背上的伤,道,“衣冠不整, 请恕失礼。”

县令跪坐在床边席簟上, 忙回,“哪里哪里,伤中形容有减, 衣帽不整乃是正常,哪有失礼一说。”

客套完毕, 县令踟蹰片刻,显然是心中有事,却在犹豫怎么开口。

杨错却看透了他心头所想,自己先开了口。

“此次追捕我国逃犯, 多亏贵国多加支持。尤其是您,若非您多加配合,这逃犯也不会轻易落网。”

杨错朝县令拱手,“请受杨某一拜。”

县令侧开身子,受了杨错半礼,“都是上大夫指挥有功。”

杨错继续,“只是追捕逃犯的过程中,实在是对县令叨扰良多。那些因此事受伤的捕役,还有被毁的民宅,县令莫担忧,杨某都会如数赔偿。”

他道,“我这就写一封信来,持我手信去任何大的钱庄,立时就可提现钱。”

县令装模作样的推让一番,守在一边等杨错手书一封丝帛,看到杨错写下的金钱数目时,县令眼睛一亮——这个钱,比他心中想的数字还要多翻了一倍。

杨错写完,县令立刻将帛书收入自己怀中,喜滋滋道,“多谢上大夫。”

县令就是为这件事来找杨错的,只是谈钱到底尴尬,所以一时没开口,没想到这位上大夫考虑周全。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县令忙道,“那个被烧毁的民宅,我派人已清理干净,只是里面那具被烧焦的尸体……”

县令迟疑,“您看怎么处理?”

写字时牵动后背伤处,杨错面色略显苍白,他忍不住蹙眉。

那烧焦的尸体……

公子息啊,怎么处理。

杨错对县令道,“先让我想想。”

县令点头,拱手退下了。

屋中就只剩杨错一人,他端坐床上,将方才随手披的外衣解开,上身□□,杨错低头,醒来后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

左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烧伤,从小臂直延伸到肩上,杨错想起来,当时自己抱着赵常乐出火海时,有木头砸下来,他伸臂一挡。

还有后背,皮被紧紧扯住一般的疼,他看不见,但能想见伤痕的丑陋。

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杨错想,那个丑陋如怪物一般的姬错又回来了。

杨错内心忽然有些忐忑,方才笑儿给他上药许久,好像……并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他枯坐许久,仍没有等到赵常乐回来。干脆拿了一件外袍,披在身上,就这样迈出了门。

后背上的衣服沾在伤处,每走一步都是折磨。

走出院外,杨错见有丫鬟路过,拦住便问,“可知熬药的地方在哪里?”

他因身上有伤,恐衣服沾到伤口,所以衣襟略显松垮,往日都是端整肃严模样,此时却显出几分格外的风流之意。

被他拦住的丫鬟看了一眼他雪一样的肤色,红着脸低下头去,指了一个方向。

杨错颔首,“多谢。”

然后离开。

丫鬟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一时有些痴了。被身旁另一个丫鬟一扯,这才回过神来,再去看时,高山之雪般的青年身影已经绕过回廊不见了。

“你扯我干什么!”

杨错不见了,红脸丫鬟有些闷闷。

另一个丫鬟轻呸一声,“别看啦。那位上大夫有心上人呢。”

“你是没见过,他看着他心上人的时候,眼神多专注,好像全世界只有一个女人似的。你啊犯痴也没用的,还是好好干活去!”

拉着红脸丫头离开了。

顺着丫鬟指的路,杨错来到隔壁院子,这院子被开辟出来做药庐,院子里晾着草药。

杨错一眼就看到了赵常乐,她坐在廊下,此时正专心对着两个药炉。

药似乎快煮好了,所以她揭开盖子,想要去看看药汁成色,结果扑面而来的蒸汽带着苦意,熏了她满脸。

杨错就看到她整张脸立刻被苦的皱了起来。

他笑了一声。

赵常乐转头,看到了朝自己走来的杨错,“你怎么来了?”

她看杨错走路缓慢,明显是被背上的烧伤扯的疼,连忙站起来,走过去扶住他,一边埋怨,“你乱跑什么,就应该好好躺着休息。”

“你不在屋里,我呆不住。”

杨错低头,认真看着赵常乐,“我想你。”

赵常乐脸哄一下就红了,“你你你……”

“你”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好好坐着去!”

恼羞成怒,一把将杨错推到了廊下。

杨错笑一声,顺着赵常乐的力道,跪坐在她方才跪的席簟上,替她看着药炉。

蒸汽从药炉上弥漫过来。

光是闻着,就觉得很苦了,难为她在这儿安静熬这么久的药。

药已经煮好了,赵常乐熄了炉火,以帕子垫着手,端起砂锅来,将砂锅里的药往碗里倒。

忽听杨错开口,“烧毁的民宅已经被清理干净,公子息的尸体也清理出来了。”

赵常乐手一抖,砂锅里的药顿时洒了一半。

杨错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牢牢替她抓住砂锅的柄,继续倒药,“他的尸体……你想怎么处理?”

要带回国么?要葬入赵氏陵墓么?

赵常乐不说话,看着杨错握着自己的手,将药倒入药碗中,扑面而来的苦意漫入她鼻腔里。

她想起那一日的大火,也是扑面而来的烟雾漫入她鼻腔里。

她低着眼,盯着黑乎乎的药汁,“就……在江边寻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就地埋了吧。”

这药是真的苦,还未入口,她已经从舌尖觉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来。

说罢,赵常乐又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可以么?”

她问杨错的意见。

公子息乃姬国逃犯,为杨错追捕,如今他身死,尸体也是杨错全权处理。

耳旁是杨错的声音,“当然可以。”

正事说完,二人安静下来。

药已经倒好,赵常乐将一碗推到杨错面前,“你的。”

杨错接过,却没喝,看了眼另一碗药,“那个是……?”

赵常乐皱起鼻子,满脸为难,“是我的药。”

她觉得自己的药特别黑,特别苦,所以她盯着碗,皱着脸,苦大仇深。

而反观一边的杨错,面无表情的端着碗,轻吹了吹气,已经喝了一口下去。

赵常乐颇有些惊异,“等等!”

杨错端碗的手顿住,“怎么了?”

赵常乐盯着他,“你为什么喝的这么干脆?”

唔。

杨错沉吟片刻,严肃脸,“可能是因为我的药不苦吧。”

赵常乐皱眉表示怀疑,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杨错又面无表情饮了一大口,“一点都不苦。”

杨错一本正经的分析,“好像加了不少甘草,其实还有些甜。”

赵常乐生气,“为什么我的药里不加甘草!”

一把抢过杨错的碗,送到唇边就饮了一口,“我也要喝甜的——噗!”

呸,甜什么,比她的药更苦。

赵常乐的脸皱成一团,就看到杨错扶额笑倒过去,“你还真信……”

傻姑娘啊。

啊啊啊好苦!

他还笑!

这个人……好可恶!

赵常乐觉得自己要气炸了

察觉到赵常乐不开心,杨错连忙收起脸上的笑,怕再笑下去她真要恼了。

恼了就不理他了,多不划算。

他忙从她手里端回自己的药,放在一边。

又看赵常乐鼓着腮帮,一嘴的药,说咽也不是,说吐却不雅,她瘪着脸,像是被苦的懵了。

杨错顿时心疼起来,忙伸出手掌,“好了好了,嘴里的药吐到我手里,我的药苦得很,咽下去你今天都没胃口吃饭了。”

赵常乐满嘴涩意,再忍不住,立刻张口将嘴里的药吐在他掌心里。

呸呸呸苦死了!

杨错掏出帕子来,顺势给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将手心里赵常乐吐出来的药以帕子擦掉。

他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一点都不觉得脏。

赵常乐想起自己方才将药吐在他手心里的动作……忽然别过眼去,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她沉默地端起自己的药碗,捏着鼻子喝完了。

连吃了三个糖渍橘皮,勉强压下苦意,赵常乐忽然开口,“我失忆的时候,问过你一件事。”

“我问你,我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你说你我初见,是在密林中,我迷失山林中,野兽出没,你救了我,自此相识。”

杨错忽然捏紧了手,预感她要问什么。

“可我记忆中,并无这一幕。”

“我记忆里,你我初遇,是赵王宫里,你我泛舟湖上,初冬你落水。”

赵常乐盯着杨错,凤眼不含笑意,

“杨错,你有事瞒着我。”

这是个陈述句。

杨错忽然觉得后背上烧伤的地方开始阵阵扯的疼。

这种疼痛感,让他觉得自己恍惚间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吞炭漆身,面容丑陋的姬错。

沉默许久,杨错张了张口,想找个托词混过去。

赵常乐却看穿了他的意图,打断了他,“你不要骗我。”

“我讨厌别人骗我。”

她抿着唇,显出分不近人情的冷意来。

“你知道吗,我忽然觉得失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失忆的时候,公子息,还有你,觉得我是一张白纸,所以将你们真正的往事都说给我听。”

“如今我恢复了记忆,想起从前来,觉得自己被骗的好惨。”

“我才知道,原来公子息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说他是前朝姬氏国君的遗腹子。”

听到姬氏这两个字时,杨错身体一僵,但赵常乐没有注意到,她继续说道,

“可惜他却生在赵氏王宫里。姬氏给了他血脉,却不曾给过他温情;赵氏抚养了他,却是他家族破灭的根源。他活得太撕扯,成了如今这疯狂模样。”

赵常乐苦笑,“我真是蠢。我把他当兄长,觉得他在冷宫里活的太苦,把他接出来,对他百般照料。结果最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救了一个仇人。”

“这几日我反复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将他救出冷宫,也许他就会一辈子终老冷宫里,虽然会生活清苦,但总比葬身火场的后果要好。如果我没有将他救出冷宫,我父亲,我赵氏所有人,那年就会成功向你投降,如今大概仍衣食无忧的做着什么安乐翁。”

赵常乐看着自己的手,“公子息是罪魁祸首吗?不是的,其实罪魁祸首是我。”

“不是你的错……”

杨错艰涩开口,“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他伸手欲抚她的肩给她安慰,赵常乐却拨开他的手,抬脸,她点头,“对,我只是什么都不知道。”

赵常乐抿唇,“所以我如今想知道一切,我如今最恨被人欺瞒。”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杨错。我在杨府隐藏身份做你奴仆之时,看到的你完全是另一种模样,冷酷无情,像淬血的匕首;可我恢复了身份之后,在我面前,你又恢复了谦和君子的模样。”

“你有两幅面孔,像是两个人。杨错,告诉我,你瞒了我什么。”

杨错嘴唇嚅动,却说不出话来,背上的伤好疼,像是生漆抹在身上时生的烂疮那样疼。

如果告诉她姬错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完了。

杨错想,他要找一个完美的借口,将她骗过去。

可赵常乐盯着他,好像看穿他的心。

“你在想该怎么撒谎才能骗过我吗?那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聪明,你随便扯些话我大概就会信的,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赵常乐自嘲的笑了一声,“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着你。你看你本事多高,随便逗逗我我就会脸红的要命。所以我大概也分不清你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你想继续骗我,请编一个完美的谎言,一个能瞒骗我一辈子的谎言。”

沉默。

沉默了很久。

紧握的拳松开,又握紧,握紧又松开,像是他纠结的内心。

最终,杨错终于开口,“好,我告诉你。”

☆、第 49 章

#49

杨错慢慢开口, “你经历过死而复生, 那么我的事情,你不会太惊讶。”

“和你一样,我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闻言,赵常乐惊讶无比,手里的空碗跌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杨错伸手将之捡起来。

玉白指节轻摩挲着碗沿, 他表情平静,开始讲一个漫长的故事。

“你说公子息姓姬,很巧, 我也姓姬,我也是姬氏遗孤。”

“但和他不同,我并不生活在赵王宫中。我生活在乡野之间, 但从小就知道一件事——赵王宫变, 屠姬氏满门,所以我日夜苦练武功,发誓要刺杀赵王报仇。”

他语气那样平静, 赵常乐却忽然开始颤抖。

属于姬错的故事,被他娓娓道来。

他说自己第一次刺杀赵王失败之后, 吞炭漆身,满身烂疮,山林中偶然遇到了明月般的少女,被她照顾, 对她心动,却深知自己不配;

他说自己第二次潜入赵王宫,终于亲手杀了赵王,挟持公主逃脱时,却骤然发现公主原来就是那个令他心动的少女。

他只想挟她出逃,不想伤她,但她烈性如此,宁愿自刎也不做人质,最终他死于万箭穿心。

他说他再醒来,发现时光倒流,而他改头换面,成为了中山公主早亡的未婚夫杨错。

他说他真的好喜欢那位公主呀,恨不得立刻将她抱住,这一次他不用自卑,可以大胆的追求她。可是姬氏与赵氏的仇恨依然横亘在他心里,一边是喜欢了一辈子的少女,另一边却是从小到大的复仇信念,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说是真的喜欢他的好姑娘,他犹豫了好久,决定放下仇恨,不杀赵王,只是取其江山而代之,这样就可以和他的好姑娘生活在一起。

可他没有料到公子息横插一脚,屠尽赵氏满门,而他的好姑娘,带着恨意自尽在他身前。

一个名叫姬错的人,有短暂又漫长的人生。

杨错抬起眼,迎着赵常乐不可置信的目光,竟觉得无比坦然。

终于不用再隐瞒了,他觉得很好。

就像是背上的烧伤不必被纱布缠着,不用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腐烂。

“事情就是这样子。”

杨错非常平静,有一种任风雨来袭都不再逃避的平静。

“我瞒着你,是因为……”杨错露出苦涩的笑,“因为我说出来之后,怕会永远失去你。”

赵常乐坐在那里,身形一动不动,脑子里却乱翻了天,所有思绪都停住,她整个人木木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时也不知内心是什么感受。

张口,又闭上,又张口,又闭上……

沉默压的彼此喘不过气来,最终,她只能说,

“所以其实你和公子息是……兄弟?”

公子息啊……

杨错沉默了片刻,“应该吧。”

“公子息的事情,我从不知道。也许……当年有两个妃嫔怀孕,一个在民间生下了我,一个在赵王宫生下了他。”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杨错慢慢伸出手,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以食指勾着她的手背。

“前一世,我做了那些事……你……恨我吗?”

赵常乐显得极迷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前一世的事情算什么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于她而言,那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说恨?不至于。

可说释然,又没那么无所谓。

杨错似乎是很怕她离开,伸出手掌,彻底覆盖着她的手背,想要抓紧赵常乐的手。

可赵常乐却猛然站了起来,甩开杨错的手,“我……我脑子很乱,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别来找我。”

说罢扭身,决然跑开。

杨错跪坐原地,看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却没有去追。

背上的伤又开始疼了,他想,果然刚才是应该撒谎的,编一个完美的谎言,反正她也无法戳穿。

然后从此以后,她就会和他心无芥蒂的在一起了。

可杨错不想骗她,也不想骗自己。脱掉伪装,身体里那个丑陋的姬错小心翼翼站在她面前,希望被她看到。

她看到了,然后她跑开了。

果然姬错是不配得到任何爱的……

姬错只是一个报仇的机器,产生了感情,就注定是悲剧。

他只配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

人生总是这样子,刚尝到一点甜,就要以十倍的苦来弥补。

庭院空落落的,杨错一个人跪坐廊下,久久没有动。

**

杨错……姬错……

杨错向她坦白之前,赵常乐想过许多可能性。

比如他其实本性冷厉,所谓谦谦君子,都只是在她面前的伪装;

比如他其实有双重人格,有时是这个,有时是那个;

比如……

她想了很多比如,却都没有想到,原来他是个活了两世的人,而他其实姓姬。

其实赵常乐对姬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她从小只知道自己父王的王位得来不正。

宫里还偶有鬼故事,说夜间去那些荒废的宫殿里呆着的话,能听到被赵王屠杀的姬氏之人的哭泣声。

她知道父王不是个好国君,称王之后穷奢极欲,大兴土木,前朝姬姓休生养息的成果,被父王在短短十几年间挥霍一空。

后世史书上写她父王,大抵会将他比作桀纣。

如果她不是父王的女儿,对这样的国君,大概也是深恶痛绝的;对被取而代之的姬氏,大概是非常同情的。

可那是她的父王啊……

可她的父王毕竟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啊……

两种思绪在赵常乐脑中纠缠,躺在床上,她辗转难眠,直到后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个青年,肩宽腿长,手里持匕首,眼神极冷漠,面容却异常清秀。

赵常乐梦里的他,正站在一个树前,低着头,他抽出匕首,然后割破了树皮。

白色乳状的生漆从树干切口处流下来,遇到空气,很快变成黑色,青年伸出修长手掌,一滴一滴接着生漆。接了满满一捧,然后他将生漆涂抹在自己的脸上。

很快,生漆腐烂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生出脓疮来,那张清秀的脸被他自己毁了,他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但他还嫌不足,一个晚上,他将烧红的炭吞入口中。炭火灼上他的口,嘶嘶声不断,他疼的躺在地上挣扎,额上青筋根根绽出。

终于,他将炭吐出,但他的嗓子已经被毁了,沙哑的像是砂纸磨过肌肤一样。

他将自己改造成另一种模样。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啊,梦里赵常乐觉得非常心疼。

画面一转,场景突变。

那丑陋青年,忽然缩小成七八岁孩童的模样。

稚嫩又可爱,却板着脸,在烈日下对着一棵树练习刀法。他的练习非常枯燥,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一刀一式都非常朴实,却都是杀招。

练了整整一天,脸上的皮都晒爆了,手心的水泡都磨出了血水,他低着声音,对屋里的中年女子说,“母亲,我想休息一下。”

他母亲眼中立时起了怨毒之色,站起来,一耳光扇在他脸上,“你父亲丧命,仇人还好好活着,你怎么配休息!”

他红着眼,抱着刀,万籁俱寂的时候,他还在月色下继续练习,直到深夜,累的在树下昏了过去。

赵常乐听到他在梦里低声啜泣,“为什么我要去报仇呢……”

没有人问过他要不要报仇,他出生起就被注定了命运。别人的人生都有万千种可能,只有他,出生起就只能做这一件事。

可他好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啊。

在梦里,赵常乐伸手,想要去触摸这少年的脸,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忽然醒了过来。

此时天色刚明。

赵常乐睁着眼,看着窗外的天光,知道自己梦见了姬错。

在那个在她不知道的前世里,姬错还是一个毫无所知的稚子的时候,就被灌输了仇恨。

该恨他吗,她不知道。

仇恨纠葛在一起,斩不断,理不清。

赵常乐起身,穿好衣服,想要出去走一走,静静心。

可刚推开门,却看到杨错正站在她院子外。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她。

他的目光,与方才梦里那个丑陋的青年融合在一起。赵常乐终于明白为何他的瞳孔总是那样冷,那是属于刺客的眼睛,高山之巅的雪,总是很无情的。

但此时他瞳孔里却都是小心翼翼,看着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最后的惩罚。

赵常乐觉得脑子好乱,坐在了台阶上,揉了揉自己的脸。

“你为什么不对我撒个慌,非要把你的前世说出来,你不说出来,现在什么都好好的!”

全然忘了是自己逼迫他说实话的这茬事。

杨错走过来,站在她面前低头,低声道歉,“对不起……”

赵常乐继续揉自己的脸,“或者干脆再给我喂一次失忆药好了,然后等我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就说你是我夫君,我们俩开开心心活一辈子也成。”

杨错抿了抿唇,认真否决了赵常乐的提议,“不行,伤身体。”

赵常乐干脆将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

什么前世今生,恩怨情仇,她真的好累啊。

赵王宫被屠之仇已经了结了,她真的没力气再去恨谁了。

杨错看着她,然后轻轻的在她身边坐下。他看她将头埋在膝盖里,看她苦恼的恨不得抓头发,看她茫然又不知所措。

杨错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伸臂,不容置疑的将她抱在怀里。

“给我一个机会……”

“我爱了你两世,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死了两次……笑儿,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他低声哀求,“求你了啊……”

他的怀抱有些颤抖,却很紧的抱住她。

人世间的事啊,为何如乱麻一样纠缠在一起。爱与恨在一起,情与仇在一起,总是这样复杂,让人没法理清楚。

赵常乐任由杨错将自己抱着,她只是将头埋在膝盖里,什么都不想去思考。

思考有什么用,只是让人更乱而已。

这样糊涂下去就很好。

晨间的风有点凉,身后的怀抱又很暖,她昨晚没睡好,现在很困。

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赵常乐趴在自己膝盖上,慢慢慢慢的睡着了。

再睡醒时,赵常乐发现自己已变了个姿势。

她记得睡前自己明明是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可醒来之后,却发现她枕在杨错的大腿上。

而杨错抱着她,以手抵额,闭着眼似乎也睡了过去。

朝阳初升,照在他脸上,面容温和如玉,并不是那个生漆涂脸脓疮不治的青年。

赵常乐忽然想,什么前世,那是杨错的前世,又不是她的前世。

她不想管。

轮回转世,恩怨洗清;

莫问来路,只问归途。

至少她活着的这一辈子,杨错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

怀着这样的念头,赵常乐忽然直起了身子,从杨错怀里挣出来,伸手去推他,“杨错,杨错——”

谁知她刚推了杨错一下,他竟然直直向后倒去。

赵常乐连忙跪在他身边,看到他面色苍白如纸,而他身上烫的厉害。

他发烧了!

这个人……昨夜根本就没睡吧,一定是在她屋外站了一夜!

完全不考虑他如今的身体状况!

赵常乐想要将他扶起来,可她力气小,根本搬不动杨错,只好使劲去唤杨错。

“杨错,你醒醒!你能不能站起来?”

杨错迷蒙地睁开眼,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不知自己怎么忽然就躺在了地上。

而方才晕在地上时,他的背直接砸在了地上的,烧伤处此时疼的厉害。

他神识被烧的有些不清楚了,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稳,却还记得方才的事情。

杨错伸出手,拉住赵常乐的袖子,“笑儿……”

他烧的眼睛里雾蒙蒙的,显得可怜巴巴,“前世的事,对不起你……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赵常乐着急他此时正发烧,不想纠缠这件事,“你先站起来,我扶你回床上歇着!”

谁知杨错却很固执,“我不,你答应我,我再站起来。”

赵常乐简直无奈,她知道他此时当是烧糊涂了,不然怎么会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和他这时候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赵常乐只好哄他,“好好好我答应你,只要你乖乖站起来,我就答应你。”

杨错雾蒙蒙的眼睛一亮,这下终于不再躺在地上赖皮,借着赵常乐扶他的力道,他也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但因高烧,他浑身没力气,头晕目眩,手软脚软,几乎是将大半个身子靠在了赵常乐身上。

赵常乐差点被他压到地上去,咬牙把他扛进了自己的房间里,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出了一场大汗,而反观杨错,却已经在她床上晕过去了。

她连忙将他上身衣服剥开,见果然背上烧伤处流出脓血,将昨日抹的药膏都冲刷掉了。

又去探他额头,触手高烧,烫的让她立刻缩回手。

他这样脆弱,背上的伤这样丑陋,让赵常乐忍不住想起自己做的梦里,那个明明清秀,却将自己毁容的青年。

仇恨是什么呢?

仇恨让人面目全非,让人除了恨之外,七情六欲都不能有。

仇恨……到她这里,就结束吧。

前世的事情,不想追究。

赵常乐叹了一口气,连忙去叫大夫。

诊脉、扎针、上药……

一番动作下来,竟已过了大半天,大夫走后,赵常乐叹气趴在床边,伸手去摸杨错的额头。

他的烧已经退了,大夫说杨错习武,所以体质比常人要好,一般人退烧没这样容易。

但他毕竟伤重,还是要多休息,不能再作践身体。

折腾了一天,赵常乐累的要命,要知道她也是从火海逃出来的人,她也是个病号,且她的体质还没杨错那么好。

看杨错睡的安稳,短时间内应当不需要有人照料。

赵常乐安心下来,拖着疲惫的身体,绕过屏风走到外间,扑在矮榻上,竟是累的半分思绪都没有,直接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杨错不在床上睡着,反而趴在她矮榻边?

他身体修长,这小榻很矮,他趴在那里,简直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子。

有床不睡,非来趴着?他是不是仗着自己的体质好,所以随便折腾。

赵常乐狠狠戳了戳杨错的额,“醒来!”

杨错一向浅眠,很快睁开眼,只是因身体不好,所以一时没有立刻清醒过来。

“笑儿?”

声音还有点哑,骚骚痒痒的。

赵常乐瞪着他,“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杨错眨了眨眼,乖乖回忆,“大概……两个时辰之前。”

赵常乐继续质问,“醒来之后为什么不在床上好好休息,非要在矮榻边窝着?”

“床边没你。”杨错诚实回答。

赵常乐:……

杨错这时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看着赵常乐,他神色很认真。

“我受了伤,睡的沉,不比以往警醒。你在外间睡着,有什么动作我没法第一时间察觉到。万一……你忽然不告而别了怎么办?”

他抿唇,“我想守在你身边,这样你有什么动作,我立刻就会知道。”

赵常乐皱眉,“你昨夜一夜不睡,在我屋外守着,也是这个原因?怕我不告而别离开你?”

“嗯……”

不知为何,赵常乐忽然一股火气。

“所以你守着我,但凡我有一点想离开意思,你就能立刻拦住我?你莫非是想囚禁我?”

这样子,与公子息有何分别!

杨错连忙摇头,竟有几分惊慌失措,“不是的,我没想限制你的自由。你若是真的想离开……”

他垂下眼,显得有些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她要离开,该怎么办呢?

“也许我求一求你,说不定你又能留下来了呢;又也许我可以偷偷跟着你……”

赵常乐听的无奈,简直没想到杨错还有这一面。

什么求一求她,还什么偷偷跟着她?

“好了好了,你别瞎想,我暂时不想离开。你回床上休息吧。”

赵常乐把杨错往床边去推。

杨错到底是高烧初退,竟强行被赵常乐推到了床边。

赵常乐将他面朝下按在枕头上,命令道,“好好休息,不要乱跑!”

说罢就往门口走。

杨错急了,忙直起身子,“你干什么去?”

赵常乐回身,看他神色焦急,好似她会一去不复返似的。

不知为何,这样患得患失的杨错,让她心里有些软。

她解释,“我饿了,去灶房看看。”

杨错却不想让赵常乐离开他视线范围内,劝道,“夜里黑,你不要乱走。饿了的话,叫外头守夜的丫鬟便是。”

“入夜时我打发她们睡去了,现在怕是睡的正香,我也不想惊扰别人。我自己去吧,灶房我还是认得的。”

杨错却道,“那我和你一起。”

赵常乐无奈道,“你跟我去灶房做什么,我又不会丢。若是像今天上午一样,你再因伤晕倒一次,难道还指望我将你扛回来?”

赵常乐说起来就觉得肩背酸痛。

“你真的很重啊,扛不动!”

杨错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我……我保证这次不晕了。”

他还是心里没有安全感,哪怕是一瞬间,都不想让赵常乐离开他。

在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姬错的,至今她都没有任何表示。他怕她嫌恶他,怕她离开他。

杨错固执道,“我还是跟你去吧。”

说着又要下床。

赵常乐呵斥,“你不许动!”

大夫说了,要让他好好休息的。

赵常乐盯着他的脚,威胁道,“今晚你的脚要是敢往地上踩,我就……”

杨错的脚已经踩在了地上,显然是不怕赵常乐的威胁。

赵常乐深吸一口气,“以后你休想让我再和你说一句话!”

这句话有杀伤力,杨错连忙将脚收回床上,略带委屈盘腿坐着。

赵常乐见他如此,转身就往门口走,不管杨错在背后望眼欲穿,她七绕八拐,到了灶房。

夜色很深,灶房里只有一个值夜的厨娘。赵常乐说饿了,厨娘立刻开火,说赶时间的话,煮面比较快,又问“几人吃?”

赵常乐犹豫片刻,“煮两碗吧,煮烂一点,好消化。”

杨错烧了一天,也什么都没吃。

两碗面很快煮好,赵常乐端着食盘往房间放下走,刚跨进门槛,就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抬眼一看,看到杨错还坐在床上,果然脚没下地,只是目光眼巴巴的,像是生怕被主人抛弃的狗子。

见她回来,他这才松了口气,“你去了好久。”

其实并不久,只一刻钟而已。

但他就觉得度时如年。

自从他告诉了赵常乐自己前世的事情后,他始终摸不清赵常乐的态度。

她恨他吗?会离开他吗?

如果她要离开他,他怎么办呢?强留她,肯定不行,她外柔内刚,其实非常烈性,如果他强留的话,只怕会彻底毁了二人的感情。

这个人啊……这个人真是让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时时守着她,求着她,不让她走。

赵常乐走到床边,将食盘放下,“你一天没吃什么,什么‘食有时’也不作数了,现在吃点东西吧。”

杨错眼中立刻蹦出欣喜的光,怎么说呢,像忽然看到了一点希望似的,高兴的就差摇尾巴了。

眼眸因喜悦,亮的惊人。

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吧,杨错想,哪怕是一点点,也是有他的。

赵常乐被他亮的惊人的眼眸看着,有些不自在,撇过脸去,端着自己碗坐在一边。

垂下眼,她认真吃饭。

她确实是饿了,但又一向胃口小,更何况这面为了照顾杨错大病初愈的身体,被厨娘煮的颇烂,不合她的口味。可又觉得浪费食物不好,只好慢慢吃。

杨错其实也不饿,大病初愈难免会胃口不好,但因这面是赵常乐亲手端过来的,别说他胃口不好,便是他已经吃撑了,此时都能强吃下去。更何况这一碗面也不多,只拳头大小的分量,几口便吃完。

放下碗,却发现赵常乐正捧着碗,一副要吃不吃的样子,只用筷子戳碗。

杨错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不爱吃。一想也确实是委屈她了,这小城县衙,能有什么好吃的,她从前可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

“不想吃的话,就放下,别勉强。”

赵常乐却又塞了一口面,摇头,咽下口中食物后,说,“还是不要浪费食物了。以前我做公主,过的奢侈,不知道民生多艰;后来做了奴仆,才知道普通人生活多不容易。这碗面是洒了汗水种出来的麦子,又是厨娘深夜不睡煮出来的,都是旁人心血,我怎么能浪费。”

杨错听她这样说,忽然道,“笑儿长大了。”

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到底还是长大了。

杨错有些欣慰,又有点心疼。

看赵常乐还硬着头皮吃面,怕她吃的胃不舒服,连忙劝道,“好了好了,不浪费食物。我饿了一天,本也没吃饱,你若是剩下了,我吃了就是。”

赵常乐犹疑片刻,她也实在是吃饱了,“你当真还饿?”

杨错点头,“嗯,真饿。”

赵常乐这才答应,“那好吧。我把那些没吃过的面给你挑出来——诶你干什么!”

还不等她将面挑出来,杨错却已经端走了她的碗,三两下就吃完了。

然后放下碗,慢条斯理又意犹未尽,舔了舔唇,“你这碗很好吃。”

“比我的那碗好吃。”

赵常乐被他舔唇的动作和那一声低沉的“好吃”,弄的脸唰一下通红。

杨……杨错从前没这么不要脸的!

他以前明明是那种最古板的君子模样,三层衣领交叠,大夏天都如此,无论她怎么追他怎么缠他,他都只会略略皱眉,客气又疏远。

想起从前的事情,赵常乐默了下去。

所以……按他说的,其实他一直喜欢她,只是那时候因为仇恨的纠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追求吧。

被人默默喜欢了这样久啊……

赵常乐忽如其来的沉默让杨错有些不安,他试探的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吗?”

赵常乐抬起脸,带着淡笑回忆,“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做公主时候的事情……”

“傻乎乎的,整天追着你跑,你被我缠着,嫌我嫌的什么似的。”

杨错听赵常乐说起往事,目光中浮起愧疚,“以前……对不起。”

她喜欢他,天知道他多高兴,可他又害怕,不敢接着她的感情。

没有办法,他只能逃避。

赵常乐摇了摇头,“我没怪你,感情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那时候追你追得很开心啊,没什么谁对不起谁。”

“杨错……”

赵常乐忽然叫他,杨错忙应了一声,却见她有些苦恼,“我要叫你杨错吗,还是叫你姬错?”

这是他将往事说清之后,赵常乐第一次和他正面说起姬错的事情。

杨错忙回,“都行,随你,你怎么顺口怎么来。”

赵常乐苦恼,“那……还是杨错吧,这么叫了好多年了,我习惯了,改口怕是也改不过来。”

杨错点头,“好。”

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手掌,等着赵常乐接下来的话。

仿佛那是他命运的宣判。

赵常乐脸上的表情并不带任何仇恨,只是单纯的苦恼,像是面对一道极难的算术题一样,不知从何下手。

她想了片刻,才道,“你前世里的我,与如今的我,虽然都是我,但其实是不同的我。”

话出口,赵常乐拍了拍自己的额,忍不住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像绕口令一样。”

但杨错听懂了,点头,“我知道,你们有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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