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红娘
不多时,有小厮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通身雪白,强健的四蹄,这是一匹血统纯正的大宛马,男人们的最爱。
少年细细打量这马儿,见它外形雄伟,肌腱发达,蹄质坚韧,体质结实。他笑眯眯地牵过了马,四顾一番,朗声道:
“湖堤那边桃花开得正好,小可嘴笨,便折几枝桃花送予夫人,聊表心意吧!”
说时迟那时快,玉白色身影一闪,少年早已飞身上马,缰绳一抖,大宛马打出一声响鼻,扬起四蹄,干净利落地越过数尺高的蔷薇花从,便往湖岸奔去。
王氏惊呆了,她自座上直起了身,望着渐远的马儿手足无措。
同样惊呆了的还有李霁侠,或许是因为激动,他那苍白的脸上透出来一层隐隐的绯红。
少年生得清秀挺拔,他跨骑马上,附身贴近马背,一身玉白几乎要与那马儿融为一体。疾驰中的一人一骑潇洒柔软,自由奔放,他如疾风般掠过星罗的花木,健蹄翻飞间花枝轻颤,却并无一花一草被践踏入泥泞。
转眼少年已至桃林,马儿疾驰间,但见他伸臂展袖,自马背上直立,探身于花木桃枝中,又一个梁上飞燕回到马背,一举一动间勃勃的自信与天生的骄傲展露无疑。待那雪玉般的马儿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少年怀里多了一束娇艳欲滴的桃花。他疾步来到柳玥君近前,高举桃枝,直身跪立:
“都说春华之盛莫如桃,咱凉州城迎来了冯大人与荣国夫人,也就迎来了凉州的盛春。今日薛会斗胆,班门弄斧,借花献佛,祝夫人与世子爷花开富贵,鸿图大展。”
语毕,在座众人皆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少年初时口出狂言,只怕是要惹怒了柳玥君,这临到末了,玩马又送花,吉祥话也说得好听,倒显得这孩子灵动又活泼了。
果然,有花送上,之前的不快瞬时消弭,柳玥君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今日她是主人,找茬挑刺儿显然不合时宜,有如此现成的台阶,柳玥君也乐得借坡下驴,她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桃花枝,又转手递给了身后的仆妇。
“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如此聪颖又俐落,薛家老爷可真是祖上有福荫,羡煞旁人啦!”
玉袍少年微红了脸,冲柳玥君再度俯首一拜就要退下,却见李霁侠匆匆自座上起身,他三两步来到玉袍少年身边,躬下身来轻声相邀。
“小……呃……公子,公子骑术了得,霁侠仰慕,想邀公子应承,日后常来冯府,好叫霁侠跟着公子,也能学到公子的骑术一两分。”
玉袍少年微怔,今日这一节竟然召来一个学生,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抬首望向李霁侠,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李霁侠压根不容他拒绝,他探手一把握紧他的手腕,将他自地上拉起。
“望公子不吝赐教……”
李霁侠将他拉得如此之紧,玉袍少年大惊,就想挣脱,身后的王氏适时上前,来到二人中间:
“世子爷放心,会儿日后定来冯府陪世子爷您骑马。只今日他是陪我家老爷来的,老爷还在前院,需得他去相陪,要不今日便先放他去伺候老爷,过几日再来贵府与世子爷玩耍,您看可好?“
“侠儿。”
身后传来柳玥君沉沉的呼唤,李霁侠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非要强迫一个薛府的少年教他骑马,这也太胡闹了些。
李霁侠万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他面颊微红,因着急迫,眼中那闪烁的光刺得玉袍少年忙不迭缩去了王氏身后。
李霁侠的失态,让柳玥君有些不高兴,只不过一个会骑马的家奴,侠儿便如此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柳玥君强势要求李霁侠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坐好,她任由这名唤做薛会的少年冲自己拜别后离开了花园。贵妇间的闲聊继续进行,柳玥君迅速将刚才的不快抛至脑后,却没有注意到在薛会离开后,李霁侠那坐立不安的焦灼,与望着李霁侠同样神思惘然的薛可菁。
……
一驾悬挂薛府铭牌的雕花大马车缓缓驶出冯府,薛可蕊兀自坐在马车里发呆。今日自己犯了错,还没等到开饭便被自己的爹撵出了冯府。
薛可蕊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为自己一时的鲁莽自责不已。
马车刚拐进一道小巷,薛可蕊听见车夫喝止马儿的吁声,马车竟停了下来。薛可蕊心下狐疑,一把掀开车帘冲车夫发问:
“陈五叔为何停车,这还没到家呢……”
薛可蕊止住了话,前方不远处停了一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乌黑油亮的车架,织锦的帷幕,其后乌压压一排护卫,将这巷道塞了个密密实实。
不等薛可蕊出声相问,眼前的车门帘儿一掀,一名男子走了下来。
他头戴幞头,身穿织锦的襕袍,紫色大科花,腰间十三銙金玉带,足蹬长靿靴。剑眉修目,燕颔虎颈,唇边黛青色的髭须整整齐齐,威武又雍容。
薛可蕊皱眉,此人面生,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看他这阵势与打扮,分明是个上位者。
薛可蕊来不及下车,敛神屏气,忙直身跪于车舆门口,“请问这位大人寻小民所为何事?”
来人微微忪怔一瞬,又扬起嘴角,他负手望着跪立于车舆口的薛可蕊,悠悠答道:
“鄙人姓冯,名驾。”
薛可蕊惊,忙不迭叩头不止,“小民有眼无珠,冯大人恕罪……”
她心中诧异,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一方节度使亲自来寻。
“女公子为何连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便离了冯府,可是因为荣国夫人没招待好?”冯驾的声音波澜不惊。
薛可蕊大惊,匍匐到车板上贴得更紧了,自己今日着了男装,怎么就被冯驾给一眼看穿了?
不过,她来不及想明白自己女扮男装是否级别太低,不够迷惑这一问题,她更为仓皇的是,冯驾跟了自己一路在这巷道堵了自己,怕不是只为了让自己回去吃饭。
莫非他怪罪自己冲撞柳玥君在先,后又胡诌个名字骗柳玥君,特意来这里兴师问罪的?
薛可蕊抖抖索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额头有冷汗沁出,早知道他与荣国夫人之间可不是单纯的互相协作带孩子的关系,没想到早已亲昵到如此地步。
她哼哧哼哧墨迹了半天,再也吭不出一个字来,只趴在车板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巷道内静谧无声,薛可蕊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等着冯驾一声令下让他背后那些带刀的护卫将自己绑起来,带回冯府替荣国夫人出气。
可是并没有护卫架着大刀走过来绑她。
“过来吧,随本官回去。”
她听见冯驾在浅笑,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总算有了一点色彩。
“是……”
薛可蕊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回答得干脆,并规规矩矩地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下来,一骨碌便窜上了冯驾的那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为避免冯驾久等,在跳下自己马车的时候还差一点崴了自己的脚。
马车内十分宽大,薛可蕊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舆的一角,低着头,让自己尽量少地占用地盘。
她有满腹的疑问,可是她知道不能去问眼前的这个男人。
冯驾上了车,他气定神闲地坐上了正中的锦垫,招呼马车开动后,他也闭了嘴。
除了耳畔的磔磔车轮声,四周是难言的尴尬。
“三小姐不用拘谨,你坐那锦垫上罢。”
冯驾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许是觉得让一个姑娘如此尴尬不大好,他甚至直起身来将自己身前小几上的一碟香杏摆到了薛可蕊面前。
如此体贴的举动换来薛可蕊愈发惶恐的叩头,冯驾无奈,他看着薛可蕊手足无措的模样,柔和了眉眼:
“姑娘若是觉得我让你不方便,驾可以出去骑马……”
“不用,不用!”
薛可蕊几乎跳着挤上了锦垫,端端正正坐好了,连声制止冯驾那让人心惊胆寒的建议。她坐马车,冯驾出去骑马随行,可不是要折煞她了。
为了让冯驾放弃出去骑马的想法,薛可蕊甚至抓起一只香杏塞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小口吃起来。
一块素棉帕轻轻送到她面前的小几上。
“待会儿用这个擦手。”
冯驾斜靠上身后的扶手,窗外有熙暖的日光透过偶然掀开的窗帘映上冯驾的侧脸,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
薛可蕊的心里倒突突的甩得有点凶。
这个男人位高权重,周身那慵懒又让人不可抗拒的气势,让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被人俯视以待的感觉真的会让人心慌气短。
冯驾不再说话,只随手拿起桌边的一本札记开始细细地翻看,没了那摄魄的眼神的注视,薛可蕊觉得舒服多了,啃起香杏来也自如了许多。
不多时,一只杏下了肚,薛可蕊拿起棉帕擦擦嘴,再擦擦手,她轻轻挑开手边的窗帘望向窗外——马车已离了大道,绕进了冯府所在的双桂大街。
“又回来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心里太过疑惑,薛可蕊嘟囔着,竟将心中疑惑给嘟囔了出来。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薛可蕊瞠目结舌,转过眼堪堪对上上首那位“上位者”扫过来的目光。
薛可蕊看见他嘴角微扬,放下手中的札记后,冯驾垂首思索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竟冲薛可蕊一个抱拳。
“驾心中有愧,适才也不敢跟姑娘提……”
冯驾如此庄重又有仪式感,让薛可蕊惊愕无比,一种自我形象瞬间拔高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听见冯驾低沉的声音传来。
“世子爷三番托驾来寻姑娘,世子爷想要见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