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吴国公府已是一片素白,纸幡飘摇,来来往往的家丁披麻戴孝,门头匾额上挂上了白色的素缟,连原本的玲珑宫灯都已换成写着“奠”字的白色灯笼。
田诺来得晚,门口的车马已经散了不少,好处是一路畅通,没有再遭遇上一回的拥堵事件。
正要进国公府大门,忽然,身后传来隆隆的声音,如急雨密擂,风雷卷地,声势惊人。桂枝好奇探身看去,脸色微变:“小娘子,是楚郡的铁甲骑卫。我们避一避吧?”
铁甲骑卫,是楚郡世子韩遂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支贴身亲卫。马披铁甲,足钉铁掌,迅如闪电,骁勇善战,连元锐的黑甲军战力都有所不如。一旦上战场,简直是所有对手的噩梦。
铁甲骑卫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韩遂来了。
想到自己兄妹与韩妙笙的恩怨,田诺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那就避一避。”休说她觉得招摇僭越,谢绝了云鸢要给她配护卫的建议,只带了花树和桂枝两人,一个驾车,一个陪侍,就算她把护卫全带上,也没有和韩遂起冲突的资本。
马车退让到一旁,铁骑声从旁驰过,在前方骤然停下,声音划一,竟有如一骑发出,可见平日之训练有素。桂枝悄悄掀开一点窗帘向外看去,忽然“咦”了一声:“韩世子长得真好,看着就如菩萨座下的童子一般,倒不像是那么厉害的人。”
这算什么形容?田诺哭笑不得,韩遂是韩妙笙的庶兄,今年也该十七八岁了,怎么也和童子的形象联系不上,还菩萨座下的呢!
桂枝拉了拉她:“你就不看一眼吗?”
田诺摇了摇头:“他和我们家可是仇人。”好奇心太旺盛可没有好处。阿兄现在还伤着,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穿了,正是非常时期,她并不想在这时候惹是生非。
桂枝怂恿她道:“是仇人就更得认认了,万一以后在哪里遇到了,也好及时避开。”
这话说得有理,田诺被说服了,就着桂枝掀开的帘子缝向外看去。
吴国公府正门口,一队披着轻甲的骑兵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人,那是一个极年轻的贵族男子,骑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骓骏马。阳光耀目,他的面目一时看之不清,只能看到他如墨的发丝,莹润的玉冠,绣工精细的鸦青袍服,以及挽起的袖口上精致繁复的暗银花纹。
元钊从里面迎了出来,拱手道:“韩兄。”
韩遂微微颔首:“元二郎君。”声音倒是出乎意料的温和。
田诺的心陡然一跳: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她心头不安,抢过桂枝手中的帘子,将角度掀得更大了些。
韩遂翻身下马,向元钊走去,从田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柔线条和的侧脸,干净白皙的下巴,依稀有几分熟悉。她的心越跳越快,手心汗出,恨不能有个人出现将韩遂的脸掰过来让她仔细看一眼。
这个愿望自然是不可能实现的。这边韩遂进门,田诺的车再次动了起来,元家引导客人的仆妇迎过来,行礼道:“小娘子的车驾请往这边来。”
田诺怕引起注意,不敢再看,放下了帘子,心神一阵恍惚:真的是自己猜想的那个人吗?不,不会这么巧吧。
元府大门内,韩遂若有所觉,回身对身后跟着的骑卫使了个眼色:“查查刚刚那辆马车。”
骑卫应下,悄悄退了出去。
这边田诺在二门下了车,依旧是元如瑶亲自来接她。韩妙笙的灵堂设在了元府二进处的善因堂,田诺去上了一炷香,见棺木厚重,陈设奢华,一应规格俱是照着世子夫人的等级尊荣而来。可那又如何,人终究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灵堂里冷冷清清的,除了负责待客的元钊妻子蒋氏,只有三四个小丫鬟在烧纸钱,见到人来,象征性地哭两声。
韩妙笙无后,竟是连个正经摔盆哭灵的人都没有。身为丈夫的元如意更是连面都未露。
她听到先在里面的建业太守夫人在问元如意,蒋氏抹着泪答道:“自从韩氏不幸离世,三叔日夜哀思,也一病不起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守夫人赞叹道:“世子是个有情有义的。”
屁个有情有义。田诺听不下去了,问了如瑶女客休息的所在,匆匆往外走去。
不防有人跨门而入,田诺微惊,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道寒光骤然亮起,下一刻,她的脖颈处多了一柄亮闪闪、寒嗖嗖的钢刀。
可怕的锋锐之意直透脖颈脆弱的肌肤,田诺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僵直着身体一动都不敢动。心中只觉不可思议:究竟是哪个横的?竟敢在元府动兵器!
桂枝跟在她后面慢了一步,等她过来,田诺的要害已被人制住,顿时脸色大变。她正要上前,一把温雅如水的声音响起:“是来拜祭妹妹的小娘子,休得无礼。”
钢刀倏忽撤去,如出现时一般突然。那个温雅的声音又抱歉地道:“下属无礼,惊扰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莫怪。”
这声音,韩遂?田诺霍地抬头,脸上瞬间血色全失。
她终于看清了韩遂的长相。
如桂枝夸赞的,韩遂生得极好,眉若墨画,目似点漆,宛若一个玉人儿般,气质温润,不带一点攻击性,给人温文尔雅、悲天悯人之感。
她却如置身于数九寒冬,只剩彻骨的寒意。这张脸,这张脸竟与昔日夺了她性命的兔子同学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比后者更为秀美,气质更加矜贵。
想到关于韩遂的种种传说,田诺心中惶恐得厉害:会是他吗,兔子同学周寒水?是不是他也和自己一样穿了过来?而且,韩遂寒水,她怎么没想到过?兔子同学的大名周寒水,寒水两字和韩遂正是谐音。
韩遂有些疑惑,神情矜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心之色:“小娘子可还好?”
田诺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甚至当初枉死的恨意都无法遮住心中的恐惧与寒意。她用力抓住桂枝的手,笑得虚弱:“我没事,谢郎君关心。”勉强行了一礼,便拉着桂枝匆匆离去。
韩遂目送她的背影,露出深思之色。他身后的侍卫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郎君,刚刚马车中的就是这位。属下查过了,她便是白大人收养的那位小娘子。”
哦?白雁归的所谓族妹?见到他怎么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是因为韩妙笙这个蠢货的死心虚吗?韩遂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玩味之色:这倒有意思了,要心虚也该是元家和她那个族兄心虚,她在害怕什么?
另一边,出了善因堂,田诺心乱如麻,只觉自己一刻都不想在元家停留。元如瑶却不肯放她走,说有事找她。见她脸色实在不好,干脆吩咐丫鬟领她去休息片刻。
田诺推却不得,浑浑噩噩地跟着丫鬟走,再抬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名:松寒院。
元锐的院子?他们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丫鬟上前敲了敲门,田诺忽然反应过来,“唉呀”一声道:“我还是先回去吧。”转身就走。这个时候她哪还有心力再应对别的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里面脚步声传来,“吱呀”一声打开了门,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白小娘子!”
田诺僵住:元锐不是在外征战吗,怎么会在家里?这个时候却不好走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敛衽一礼道:“元将军。”l
六年不见,他已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飞扬,气势越发威重,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岳峙渊渟,隐隐还有一股肃杀与凛冽之气扑面而来,看着她的目光,却一如当年般温和。
他还以一礼,领她入内。
松寒院还是老样子,青石铺地,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显得极为清冷。院中的兵器架上已经落了一层灰,显见主人已经很久不用了。
见田诺留意那边,元锐道:“我今天早晨才回来,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收拾。”
怎么要他亲自收拾,不是有下人吗?田诺疑惑。
元锐没有多解释,领着她还要往里走,田诺站定脚步:“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元锐的目光落到她面上,沉声道:“进来吧,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田诺疑惑。元锐道:“你进来就知道了。”
他带她去的还是昔日她和元如意到过的堂屋,青砖地,素白墙,一丝装饰也无,当年清漆素面、式样古朴的家具显得已经陈旧,却更添古拙之意。
不同于上次,这一回,屋子的一角已经摆好两个火盆,将里面熏得暖融融的。田诺心中一动:他自己是不需要火盆的,难道早就准备招待她了吗?也不知他给她准备的是什么?
两人分宾主坐下,元锐轻轻一击掌,几个侍女分别捧着食盒碗箸走了进来。
田诺见那食盒小小的一个,填漆描金,形如花瓣,出乎意料得漂亮古朴,不由看住了眼。
桂枝服侍田诺洗手擦干,上前接过食盒,放在田诺面前的案几上,将盖打开。
一股甜香弥散开来。
花分五瓣,每个花瓣中都放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点心:紫色的玫瑰卷,金黄的鲜花饼,碧绿的绿豆酥,雪白的奶香酥脆,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糕,漂亮得让人不忍心下嘴。
花瓣簇拥着花蕊,花蕊处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百合羹。
这是……田诺诧异地看向元锐。
元锐现出怅然之色:“我曾经答应过白小娘子,请小娘子吃王妈妈亲手做的点心,这个承诺已经迟了八年。”承诺时,她还是个天真柔软的小姑娘,一晃眼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他已经足足等待了她八年。
田诺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但她自然不会拂了他的好意,小心翼翼地用银箸夹起玫瑰卷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酥、香、甜、糯,质地细腻,入口即化,实在是太好吃了。
在美食的安抚下,她激荡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又是一口将玫瑰酥全部吞下。
元锐含笑看着他,见她爱玫瑰卷,叫侍女将自己的一份也送了过去。
田诺赧然,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道了谢。
一时间,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
田诺每一样点心都尝了一口,心中赞叹:王妈妈的手艺真是太赞了,竟比玉桂芳的点心还要胜上几分。
她放下银箸,端起银耳百合羹抿了一口,这才想起问道:“元将军这个时候怎么会回来?”韩妙笙的丧事还不至于能劳动他回府。
元锐沉吟片刻,目光落到桂枝身上。田诺秒懂,吩咐桂枝道:“你先下去。”
桂枝担忧:“小娘子。”云鸢曾关照过,过来元府吊唁必须寸步不离田诺。
田诺安抚地拍了拍桂枝的手,神情温和却不容商榷。
桂枝到底拗不过她,只得退了下去。
元锐也挥退了侍女,开口道:“父亲招我回府,说我年岁已大,需为终身打算了。”
田诺差点呛到,捂着嘴,狼狈地咳了几声,再也没心情喝银耳百合羹了。
元锐端坐如钟,肃容问道:“白小娘子,昔日在元府,我曾问过,你愿不愿意嫁我;今日我还是那句话,想再听你一回答案。”